泰拉历一零九零年,六月中旬的某个星期三。
天气,多云转阴。
地点,哈蒂勒斯山脉群深处的死亡峡谷,诅咒之森。
一座守备森严的军营,被高大厚重的木制栅栏围拢保护着,营房四角的塔楼上分别架着四挺笨重的MG型零八式马克沁水冷重机枪,分别看守住了军营的东、南、西、北。
双目犹如被灌满了油漆般一片漆黑的改造士兵们僵直着身子站立在因额外的水箱和弹药箱而略显拥塞的塔楼上,空洞而森冷的黑瞳死死地瞭望着不远处正同时回望着他们的寂静森林。塔楼下面则每隔一段时间就有全副武装的巡逻队牵着好似中了失语魔咒的军犬来回经过,他们与其说是在例行地警戒巡逻,不如说是在绕着军营转圈子,似乎是为了驱散压在他们心头的某片血色迷雾。
由散兵坑贯通连接成的堑壕群配合着营地外围的碉堡、鹿砦和铁丝网虎视眈眈地监视着除了自身以外的一切事物——在死亡森林里,最好什么都不要信,必要时甚至可以包括自己。
军营里绝对算得上武备齐全,办个小小的武器展览会完全绰绰有余:武器库、铳械弹药库、运输卡车、半履带装甲车、军用巡逻车、军官指挥车、山地火炮、战防火炮和轻步兵炮、甚至还有三门大口径重榴弹炮和两辆S7V重型坦克。除此之外,还有四台埋于金属基座中由源石供能的大型电子装置可为整个军营包括外围堑壕群在内的空间提供立体防御屏障,即便是遭遇威力堪比天灾级别的大范围源石法术轰击也能抵挡一二,给营内士兵的反击和调动争取时间。
这样一座设施与人员配备完善且强力的大型营地虽然可以在萨卡兹人的眼皮子底下大摇大摆的修建完成,但也绝对不可能在一朝一夕之间就拔地而起,想必是筹划已久。
事实也确实如此,不管是大摇大摆的前者,还是筹划已久的后者……
哥伦比亚隶属于史密斯特遣支队的SS第五十九团已经在诅咒森林里驻扎加忙活了整整三周还多一天,脾气倔强的古怪森林对这些乱刨乱挖的侵入者似乎是无可奈何,只得听之任之。
……
戴维斯少校动作优雅地摘下了自己的金丝边眼镜,不慌不忙地自身着的M型号的三六式单排扣立领校官军服的右侧口袋中拈出一块干净轻薄的丝绸手绢,然后鲁珀族的少校就立马像个神经病似的反复擦拭着镜面上根本不存在的污渍暗点。
跟在他身边寸步不离的哥伦比亚史密斯特遣支队的精锐士兵们对此早已习以为常,容克军事贵族出身的,前联邦陆军军校现帝国皇家陆军学院毕业的年轻校官在战场之外表达他严谨、刻板的主要方式就是一天内最起码要擦他的眼镜二十次,只要他觉得镜片脏了就会使劲擦。
阵阵阴风从林隙间试探性地吹来,发现无人约束之后便将营内军帐吹拂得泛起了层层波澜。戴维斯少校一边双手无意识地擦着自己干净得仿佛新配的眼镜,一边仰头看着营地中央同样被穿林风吹得起伏不定的军旗——以黑白红三色为底的矩形旗帜在整个军营的正中央偏左侧的上空猎猎作响着,哥伦比亚国防部为他们SS第五十九团颁发的军旗本就设计得阴森无比,偏暗的深沉色调衬托得旗帜正中的黑十字军徽越发得森冷骇人,仿佛皇帝陛下在象征着威权的宝座上不言不语地瞪视着他们这些身处异国他乡的军人们。
落日照旌旗,马鸣风萧萧!
然而这诅咒森林里确实是终年不见阳光的,自有一股森森然的阴沉感。
少校打了个寒颤……
重新戴回自己眼镜的戴维斯少校走向营地的正中央,那里正有一个热火朝天的挖掘作业施工现场,隆隆作响的挖掘机、装载机、推土机、起重机以及泵车等轮流运作着或正值轮换中的大型工程机械随处可见,相关的工程机械替换用的设备零件,比如铲斗、震动夯、抓木钳等则在挖掘现场不远处的营区厂房附近如山地堆积着。
少校饶有兴致的目光从嘈杂鼎沸的施工现场移向环绕其四面的几根木制脚架,那上面正有五具双手被反绑的人形干尸在悠扬地随风荡着秋千,他们盛饭用的家伙什儿依旧从腹部开膛破肚的大洞口处无精打采地淌下,半死不活地吊在被割掉的下体那处,还绕着大腿根打了个蝴蝶结,昨夜那些一直淅淅沥沥的如尿不尽般滴个没完的液体现在也已不见其当初的踪影——昨天又有三名溜进后厨仓库偷吃食物的“黄鞑”被监工当场抓获,再加上两名萨卡兹人故意损坏了昂贵的机械设备的零部件意图制造混乱。
现在他们都老实了,乖乖地做起了他们嗡嗡乱响的地缚灵,永生永世地徘徊在脚下这片暗无天日的森林上空——不超过树梢高度的水平空间!
尸体被挖空的眼窝中,两道干涸的长长血迹凝结在他们柠檬样蜡黄消瘦的脸颊两侧。似乎是终于逮住了机会,能够从高空俯瞰到这座吞噬掉他们性命的军营的整体布局,尸体们兴奋地随风晃荡摇摆着,绳索与脚架的捆绑连接处相互摩擦着,发出了活人死人均能听懂的吱嘎吱嘎的声音帮助着三名炎人和两名萨卡兹人窃窃私语地传递着双方生前不大可能实现的小话。
一天一夜的悬吊,五具兴奋的秋千并未消失或是诈尸,少校甚至全营的官兵均未对此感到意外。毕竟卡兹戴尔一而再再而三地在他们面前摆出一副等着别人来喂的贱样,实在是已经很难再让他们这些无视萨卡兹人国家主权和民族尊严而远赴他乡的哥伦比亚人感到惊异或是新奇了。
因此偶尔晾它几下不过分!
位于泰拉大陆东西两端且历史上向来多灾多难的“黄鞑”和萨卡兹们,生难做人杰,死亦非鬼雄的他们却所见略同地相信着人有其魂,而死无葬身之地则会让他们穷困潦倒、听天由命的魂魄入不得轮回,永远无家可归、无处可去地游荡在这荒谬可笑的人世间。
戴维斯无意深入钻研探讨这种民间信仰或是宗教学说的真伪,在少校先生的功利主义思维看来若是世上真有灵魂这种生前没屁用死后膈应人的添堵存在,那么这泰拉里因天灾、战争、屠杀、械斗、疾疠、冤屈、罪行,甚至是车祸以及医疗事故——哦忘了还有个矿石病——等意外枉死、冤死或是横死的孤魂野鬼们从古至今累积的数量怕是早就能一个大脚丫子把他们这些活人给踢出这颗星球了!
无从证伪或证实,慢慢变得兴味索然的戴维斯少校只求能利用这些存在未知的魂魄做到杀鸡吓猴,以儆效尤即可。很显然,少校他的祖国哥伦比亚也持同一观点,是以在他们这些大部队远赴崇山峻岭之前,关于如何从卡兹戴尔这片大地的嘴巴里虎口夺食的类似军事科研项目一直在他们的盟友拉特兰甘如醴酪的帮助下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少校将自己兴味索然的目光从五具被曝荒野的干尸身上收回,不禁联想到当下的局势,心里突然没来由地又是一阵烦躁:无眠军团的挖掘工程进展缓慢,相比较于专业的发掘考古类人才,他们现在更缺乏的是那些免费的劳动力,外面的炎人和瓦伊凡人越来越不好抓,不知道从哪块烂泥巴里钻出来的游击队和反抗军在那个什么狗屁整合运动的带领下就跟他妈的一条条蚂蝗水蛭似的逮着他们的人疯狂吸血。那些头上绑着缎带的病痨鬼们套着他们能养出一窝虱子跳蚤的破衣烂衫,成天到晚屁事不干地就光盯着他们外派的抓捕和征粮队伍袭击。
一路盯梢,一路尾随,但凡遇到个针鼻儿大点的战机那些一块块浑身上下仿佛爬满苔藓的土黄色裸岩就会扑上来像条旱田里窜出的疯狗一样照着他们的行进或是驻扎中的部队狠狠咬下一口。
现在被那些狗屁运动这么一骚扰,诅咒森林这里本就十分艰难的物资给养补充工作就更难展开了——不仅是劳工的缺乏,连看护挖掘现场的驻守部队自己的粮食储备都开始变得不稳定了。
以往战士们每日都能从军需官那里领到的三个B类军粮罐头和三个M类军粮罐头,已经缩减到了如今的每天两个B类和一个M类,巧克力、口香糖和真空袋装软面包则被咸菜、炒豌豆和盐块代替,更不要说官兵们能够像以往一样耗费宝贵的材料和燃料自己制备一罐高热量高蛋白的可祛湿祛潮的浓汤了!团部下达了继续缩减那些苦工口粮的命令,现在军营里所有的炎人和萨卡兹人每天都只能分到一碗稀得能照出人影的粥水,可就是这样团部管理后勤的军需处报出的“最理想情况也只能支持到下周的周三”的统计与估算结果仍是在无情地取笑着这支空有勇武蛮力却只能滞留在这干巴巴的森林里捕兔子的猛虎猎豹。
少校越想越烦,越想越躁,他们史密斯特遣支队来到这卡兹戴尔以后仗没打多少,军校里见不到的烦心事倒是一桩接着一桩:那些好吃懒做、散漫邋遢的萨卡兹人恨不得把他们一身的肌肉长进那屁眼大点的脑子里,三天两头地闹事挑衅,然后再被抓住砍头挖心,剖腹剜眼——真是何必呢?!
黄鞑、阿达克利斯人和瓦伊凡人用起来倒是很顺手,不比乌萨斯的那些灰色牲口差,可问题是这几个种族在目前的卡兹戴尔可是真正的抢手货——叛军,政府军都在各个聚落、城镇和村寨里四处抓丁征兵,而他们哥伦比亚出动的地面部队又十分有限,不可能大张旗鼓地在全卡兹戴尔的范围内去搂草打秋风。
团部军官团里的参谋们不是没有考虑过向一直和他们秘密交易的叛军寻求支援,可事实上对于发掘奥森帝国无眠军团这种绝密事项,自己的顶头上司史密斯支队长就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跟摄政王特雷西斯商量着让他来搭把手。大宗货物和人丁的采购置办一定会引起赦罪师里的某些有心人的不必要的关注,到时候他们手握强军的哥伦比亚政府又得去和那些戴着丑不拉几的金属面具的羊头怪们扯皮糊弄,而这恰恰是高层指挥部里那些傲慢的高级军将们所无法容忍的。
为了配合这些挂满勋章的傲慢,他们SS第五十九团甚至连盟友拉特兰都未曾知会过,毕竟这种逾矩的行为还是越少人知道的为妙……
深感初入战场的自己还需多多学习的戴维斯少校收回了无奈的思绪和烦躁的心情,大步流星地走向了正在施工中的挖掘现场。就在那么一瞬间儒雅风度的鲁珀族男子忽然很想把那些稳坐在有着电炉的温暖指挥所里惬意地看报喝茶的勋章们揪到这卡兹戴尔的黄土旷野里来,掬一把尿不尽来好好地洗洗他们和自己一样的两只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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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蒂勒斯山脉里哪怕砸下一场天灾,那也跟远方安达瓦古镇里正在腐烂中的炮灰兵渣子们毫无瓜葛。
他们只是或期待或了然地看着锅里的腾腾热气,然后一边看着一边想着自己那微不足道的无聊心事。
一身腥臭的热闹已经彻底恢复成了一条活狗,屡战屡败的麻脸大姐正和屡败屡战的不辣在梆梆他们的圈子外面自行搭就的戏台子上自娱自乐着。两人的心里洋溢着模糊不清的战斗热情,也因此他们的战争游戏看起来更像是青沟子小屁孩的过家家:长脚在口头上铿铿锵锵地给两女配着鼓点,一脸麻子的热闹势若煞神地耍着不辣的机械弩,而穿上军装的刑天小姐则用一个漏底儿的破瓷碗充作叛军戳有窟窿眼儿的面具遮住自己的半拉子俏脸,同时拿着她大姐的破剑权当单刃战刀。
在长脚的铿铿锵锵下,不辣一次次地劈砍刺杀,身材高挑的热闹像个滚地葫芦样地倒个没完没了。
竹歌在梆梆和若干炮灰的略带无语的鄙夷注视下一脸若有所思的观摩着萨卡兹三姐妹的战争模拟,她那副认真的模样搭配她身子上遍地开花的疤痕创伤倒是真能让旁人以为她脑海中结出的是一颗名为经验而不是回忆的果实。
不管哪个品种,就味道而言那一定是被捏住下巴强行灌下的一枚苦果!
悄无声息离开了的山猫子又悄无声息地回到了炮灰们中间,他无法装作未被发现,而众人也对斑鬣狗他游魂般的一贯悄然视若无睹。
梆梆无精打采地抬头看了山猫子一眼,又无精打采地低下了头,但无角的萨卡兹中尉他突然像是被人用鞭子狠抽了一下似的又抬起了头,继而一脸愕然惊讶地重新看回了瑞柏巴族的少校——山猫子和以往不大一样,除了那身与梆梆他们格格不入的笔挺熨帖的整洁军装,斑鬣狗他的胸口处又挂上了几枚小巧轻薄的金属疙瘩。
狗头人很赧然地被恶魔人这样看着,也不知道他有没有觉出对方那错愕惊讶中正在发酵着的不怀好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