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融和酉逢或许终其一生也不会知道，就在他们胡思乱想的同时，他们神秘学领域的导师——酒红，正在世界的另一个角落向其他人解答着这个问题。

    “如果只是想逃开的话，有超过一万种方法，但也不过是逃开罢了——你想躲开的东西还是在那里，依旧神秘，依旧危险，并且，你依旧怕它，于是什么都没有变，因此什么都不会变。”

    “的确，你可以选择被动地，随波逐流地逃避，或者主动停止任何魔法作业，你甚至可以大声抱怨当初选择成为一名魔法实践者是多么错误的决定。”

    红的声音依旧平静如一块儿万年不化的坚冰，她顿了顿清了清嗓子。

    “但这样就好像活得稍有不如意就喊着要自杀，甚至抱怨父母为什么把自己生出来一样。”

    “这种面对未知，不，不只是面对未知，这样的人生态度，至少在我看来，很丢人。”

    “我们魔法工作者都明白，哪怕是绘制一个最简单的魔法圆，在星体的层面上，你都会被点亮，从而使得你更容易被某些有害甚至邪恶的能量找上门——也就是说，完全没有风险的作业，是不存在的。”

    “但这在俗世的生活中不也很常见吗？全球每年都会有那么几个溺死在浴缸中的倒霉蛋，所以政府就应该因此下令禁止洗澡吗？这是完全错误的逻辑。”

    研究员们面面相觑，用沉默小心翼翼地表达着自己的无知，他们对魔法之类事物的领悟力并不比酒红的两个学徒更优秀——事实上，遑论滥竽充数之辈，组织对神秘学一窍不通的员工也大有人在，这倒不是因为他们的组织对一切有意向加入的人都门户大开，造成这种情况的真正原因，在于可能有关魔法的各种所谓超自然现象在这个庞大机构所负责的事宜中只占很小一部分，所以，绝大部分员工都掌握更为实用的知识技能。

    想到这儿，反倒是酒红有些惭愧了。

    静默的人群中，传来几下鼓掌声，然后是一声悠长的口哨，引起了不小的骚动。

    在骚乱的波浪中央，静立着一个神情愉悦的男子。

    现代的术士之一，药纨，正笑容满面地看着她。

    酒红不悦地皱皱眉。

    药纨先生，人如其名，是个周身散发着完蛋气息的男人。

    药纨的外形很是招女性喜欢，他的皮肤是那种健康的古铜色，身材修长健美，鼻梁上架着的金丝眼镜和下巴上的胡茬调和出文雅和狂野的完美比例。

    不过，刚见面的女孩子，还是一定都会被他荡漾的笑容俘获吧。

    那是带着阳光、沙滩和海盐味的笑，就像刚刚从夏威夷度假归来一样。

    鉴于那件领子开到胸口的豹纹马甲和紧身黑色皮衣皮裤，酒红觉得或许也不该排除这男人在夏威夷牛郎店发展副业的可能性。

    “散了吧散了吧！都各忙各的去，各回各家各找各妈！”男人回过身向状况外的研究员们摆摆手，然后笑嘻嘻地一扭腰转身继续对着酒红。

    “哟！又见面了啊！酒红小姐！别来无恙啊，哈哈哈……今晚难得月色正好，赏脸儿跟我去喝一杯如何？”

    药纨的声音是性感的低音炮，然而从他嘴里说出来的话总是被习惯性地裹上一层油腔滑调，就算不是花言巧语也让人感觉色眯眯的。特别是说出“脸儿”这个字的时候，酒红感觉男人的目光都快掐自己脸蛋子上了。

    她的感觉并没有错，男人莹莹鬼火似的双瞳，正在上下打量着面前的女子，只不过那目光中的并非情欲，而是什么……

    更危险的东西。

    女人只觉得嗓子眼有一种吞了一口红糖年糕又滴了两滴风油精的奇妙感觉。

    男人身上有一股扑面而来的甜腻又肥厚的味道，但令她警觉的还是那份尖锐的辛辣。

    酒红翻了个肉眼可见的白眼，然后不想再理会他。

    自知碰了一鼻子灰，药纨索性不再纠缠，本来酒红也不是他的狩猎目标——他的“女朋友”已经很多了，根本不缺酒红这么一个。

    搭讪和轻度骚扰是这个男人的熟练工种，这也就是他身边永远不缺仅此一夜的女伴或男友的原因。身上带着前一晚的味道爬上下一位的床，这对药纨而言习以为常。

    如果419有密码的话，那药纨的密码……应该会像男科医院小广告一样遍布大街小巷的电线杆。

    一派花花公子作风的牛郎系术士插兜弓腰，锃光瓦亮的皮鞋毫不在意地踩在积满灰尘的地板上，悠闲踱步中，猎豹一样的健硕身形展露无遗。

    吸了口气，像是做功冲程一样，男人愉悦地开口了。

    “回头记得替我跟你那个魔眼使问好哟——在这穷乡僻壤能碰上这种纯度的邪视者，真的让我短暂兴奋起来了啊。”

    酒红连头都没有回：“是嘛，那先生果然是见过大世面的人，看来您也不必跟我这乡下女术士饶舌了——请回吧。”

    嘿嘿，”男人抽了抽鼻子，两眼弯成两道缝隙，酷似儿童动画《喜羊羊与灰太狼》里那只整日郁郁不得志而鬼点子颇多的大灰狼。

    “俗世意义上的大都会，与我们术者的梦想之都并不兼容。人类文明越是繁华的地方『神』的味道就越淡薄，此消彼长嘛——这种大城市人肉味总是非常浓，不过这也不错。”他说着扯出一个松弛的微笑，“我喜欢北京这座城市，不说别的光名字就很喜欢……嘿嘿，偏偏是『北』京……真不错……”

    森森白牙烁动着寒芒。

    酒红感到自己明显被男人压了一头。

    她觉得自己并非在唇枪舌剑中败了下来，而是一种更为奇特的感觉。

    那是在存在规模上落后于人的无力感。

    “啧”酒红勉强压下不快，继续应付着，“话也不能这么说，就算是我们这位‘乡下邪视者’，刚刚不也确·确·实·实地杀了『您』一次么？药纨先生？”

    男人的表情没有发生任何变化。

    “啊，是，他杀了‘我’，没什么好说的。”

    “组织上只告诉我那个敌对术士已经被我们这边的人控制住了，这次行动抓人是假考试是真，目的就是为了测试那两个孩子的能耐。只是我毕竟还是大意了，”女人的眼镜寒光一闪，“没想到这就是您所谓的‘控制’，真叫我大开眼界——让那个老家伙的精神暴走？本来我们还有谈判余地，这下直接变成火拼现场，我差点亲手葬送了自己的两个学生——您满意了？”

    药纨的表情一下子委屈起来。

    这下反而是酒红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了。

    然后，一连串拆开来每个字她都认识但却无论如何也无法理解的发言敲击在她的耳膜上，一字一句。

    “酒红小姐……您也太……无理取闹了吧？”

    “什……？”

    “是这样，”男人棱角分明的脸上挤出一个面团团的笑容，“您可能有所误会？我的拿手好戏之一……虽然具体操作不能一两句话说明白，不过就结果而言是把猎物……啊，就是受害者之类让人轻松愉快的东西啦——我把他们的灵魂吃干净，然后再灌上我的，这样就制成一个新的“我”，像面点师傅一样，总之是这样简单又讨巧的原理。”

    酒红尽量保持着冷淡的目光，周身却不自主地泛起阵阵凉意。

    “嘿嘿嘿……”药纨的双眼再次弯出夸张的弧度，抓了抓后脑勺，“怨我怨我，没跟您事先讲清楚。”

    “虽然不论是这个‘我’还是现在在水泥地上躺尸的那个‘我’都是『我』的一部分，但我是不会插手其他的我的事务的哦~！”

    一阵耳鸣撕扯着酒红的半张脸庞。

    痉挛之中，如何去愤怒已经是被遗忘的事。

    在暴风般铺散开来的言语的中心，男人口若悬河、旁若无人地发表着仿佛来自异世界的话语。

    “……所以说，您要是把我理解成个体分裂而出的集团，统一行动听指挥，那就大错特错了。因为并非所有‘我’都由『我』而生，而是刚好反过来，『我』就是无数个这样炮灰的‘我’，因为『同一个大目的』而凝聚成的啊——”男人橄榄绿的眼珠骨碌碌地转，手脚并用地在空中勾画出瑰丽的轨迹，仿佛在跳什么亵渎神明的舞蹈。

    自我陶醉中，男人意乱情迷的目光倾洒在周围的世界。

    “大海是无数河流汇成的没错，但这也不代表海有资格对河发号施令吧？”

    任何人都可以成为他，因此，在成为任何人的同时，他获得了不成为这世上的哪一个谁的豁免。

    名为药纨的男人，空有一副好皮囊，但撑起了这副皮囊的，又究竟是什么呢？

    酒红连想都不敢想，她只在一阵头晕目眩中庆幸自己没有吃东西，胃液阵阵翻涌，勾引出呕吐的欲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