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无边无际的黑暗。
坠入一片深海。
石墨感觉自己浑身被一种怪异的肉质包裹起来,那包裹自己的薄膜,或许是怪物进食的口器,那通道十分柔软,但却充满韧性,不管怎样也无法挣脱开。正如过去无数同伴曾经讨论过,宝石是坚硬的,而海兽是柔软的,那海兽是怎么击碎宝石,抓走那么多同伴的呢?
压迫感从四周传来,格拉芙特听见水声,周围的压迫感日益增强,碾压达到了足矣破坏结构的地步,从指尖开始被碾碎,他感觉视野一片漆黑。
‘怎么回事……烫,好烫……’
身躯,他意识到自己的身躯被包裹起来碾碎,不知是碾压感和温度,而是浑身以一种不自然的方式折叠起来,从左手手肘处断裂,双腿也在巨大的压迫下出现了一道道裂痕,他睁开眼,视野中一片黑暗,接着开始发亮,有无数一圈圈流淌的色彩在自己面前蔓延,无法挣脱那强大压迫的束缚,最终筑造成了一种巨大的无助和孤独感。
石墨意识到,自己的意识正在不断地被损毁,但诡异的是明明已经脱离自己控制的肢体却仍然活着,或许那些被切割下的肢体还存在自己的意识,微小生物在体内叫嚣,最终他在黏滑的隧道中落入了一个满是酸液的开阔处。
‘怎么回事……为什么起不来?’
格拉芙特缓缓地想要坐起来,他以一个被迫蜷缩的姿势折叠身体,但努力的想要挣脱,他感觉吞噬了自己的海兽忽然停下来,重重落在了海床空地上。
他能感觉到滚烫,从外层皮肤的各处,还有裂纹伤口处传来灼烧一样的痛感,就像是要把伤口和裂缝侵蚀掉一样,伴随着自己依靠着的身后内壁分泌出越来越多的酸性液体,对自己身躯的腐蚀正在加剧,伴随着将整个外壳一同摧毁殆尽的疼痛感!
格拉芙特曾听到过,海兽为了消化宝石人而日益进化的消化系统,已与过去几千年的酸性溶解不能相提并论了,完全是为了捕食和摄取,纯粹的猎杀和溶解系统。
即使自己作为石墨本身在常温稳定下对侵蚀有极高的抗性,但是在碾碎身体以后无异于加大痛苦,原本的对侵蚀抗性成了造成缓慢痛苦的根源。
石墨剧烈挣扎起来,但无论如何都无法抓破那层韧性内膜组成的墙壁。
‘好疼、好疼、好疼,救命、救救我……烫死了、好烫……’
随着身躯逐渐解离,格拉芙特的意识也在逐渐发散,他仿佛置身于一个巨大的空白之地,眼前是漆黑的景象,宛如闭上眼后流动的色彩和光晕圆环,伴随着对过去的记忆回闪,自己的记忆正变得愈发混乱,他努力的抓紧自己的手,想要维持身躯的完整程度,从酸液中困难的摸取到自己断裂的手臂,试图把手接上,但无论如何也没用。
‘救命,救命……好可怕,好黑……’
他感觉自己所处肉膜构成的环境骤然收缩,随着海兽的心跳一起脉动。
在浑浑噩噩的黑暗之间,格拉芙特看见了并不存在的阳光。
他眼前呈现出一副极为熟悉的景象,抬起头——他看见了漆黑的天空,幻觉中,自己周围看见的建筑物呈现出月白色,连绵无尽的沙漠,建筑仿佛砂砾一般,由流动的几何形体堆积起来,但却不断地融化和变形,仿佛半流体,以一种无可名状、脱离几何认知的状态不断重塑,建筑呈现出环形并散射开来,石墨在幻觉中看见,自己置身于一处陌生的空白场地,而低下头,在脚下的是……
骤然间,石墨看见脚底有无数漆黑的符文,它们在风化中被留存在那儿,一片脱离常识理解,不知位于何处的月白色荒芜城市,还有脚底那铺天盖地,遍布了整个宽广平原的墨黑符文,它们仿佛有自身知觉一样不断流动、游走,仿佛一种特定经文般整齐的排列、书写,几乎要占据自己的整个视野!
‘这是什么……好熟悉?我……’
格拉芙特意识到自己的手臂正逐渐溶解,原本并不存在于记忆中的‘痛觉’自支离破碎的指尖传来,他看见一片黑暗,自己身处海兽的胃部,但从浑身细小生物传来不同的感触之中,自己的意志和幻想仿佛将人格一分为二,身躯和精神身处异地,仿佛要将自己的存在从世界中剥离了。
接着,在一片黑暗,还有那纯白幻境的空间里,他看见金色。
那犹如最刺眼、最美丽的太阳一般的纯金,逐渐覆盖了整座城市,融金的液体仿佛活物一样覆盖了那书写于白色石面上的经文,整个世界都开始被那无边无际的鎏金覆盖、溶解。
‘你,为什么……’
石墨想起了一个人。
‘为什么没有来救我?’
在交错与触感、幻觉和记忆的混乱感官中,石墨感觉自己置身于阳光和温暖的平原下,然而一切显得无比凄凉,他看见那个人伫立在平原尽头的断崖边,金色的长发好像和阳光融为一体,在自己面前投下宏伟而深邃的阴影,格拉芙特浑身颤抖起来。
‘为什么抛弃我?’
他还记得最后一刻,自己被海兽吞下时心中所浮现出的一丝侥幸——你会来救我的?你会来吗?
从紊乱的微小生物中,格拉芙特看见了自己过去的记忆。
自己行走于建筑物之内,抱着记录簿穿越长廊,周围所有的同伴无不低着头窃窃私语,不时在自己看不见的地方露出窃笑,那些声音都显得无比微小,然而越来越多、越来越多的汇聚在一起,最终成了由整个世界聚合而成,铺天盖地压下来的嘲笑声,他感觉自己的身躯都在分崩离析,格拉芙特努力的伸出手,却无论如何也触碰不到——那些可憎的幻影,唾弃自己羸弱的面孔,都是幻象、幻象、幻象,并不存在实体,但却无时无刻不存在于自己记忆深处的可悲幻象啊!
‘为什么我期盼不到?’
接着,那个环境中一片纯白的、由几何形体和月白色流沙所构建起来的城市,终于崩塌了。
一样的光芒,纯白城市升起了烧灼大地的太阳,与侵蚀自己身体酸液的烧灼感重叠在一起,在记忆中,格拉芙特看见那个人伫立在翠绿的草地尽头,太阳升起来了,却那样冰冷。
‘你们说得对,我只会添麻烦。’
闭上眼,石墨再次感到一片漆黑,他依偎在那不断分泌出酸液的海兽内壁上,捕捉着那律动的心跳,寻找最有利于反击的位置。
因为,我们是宝石,只要有微小生物存在就不会死亡,无论如何也不能放弃,就像濒临崩溃但却无法崩溃一样,这就是永远无法放弃,思维好像要解体了,失去了知觉濒临破碎,但又必须坚持。
‘但是为什么要抛弃我?’他反复质问着,‘为什么,为什么不来救我?我好害怕,好烫……快死了,救命……不能放弃,我想知道……答案,为什么……啊。’
石墨闭上眼,停止了挣扎,他感觉海兽放松下来,视野中充盈着一圈一圈流动的色彩,还有变化莫测的幻象,以不变应万变,他以无法察觉的姿势倒下,无数情感在躯体内涌出,最后居然成了一种可怖的冷静,一种麻木。
‘会死的。’
格拉芙特轻轻呢喃,他温柔的蜷缩在海兽的胃部内壁,它正在再生自己的内脏,在先前的战斗中,古露德已经摧毁了它的一个心脏。格拉芙特蜷缩着,以无法察觉的姿态抬起手,他已经找准了海兽仅剩一个心脏的位置。
‘那么……永别了。’
接着,他抬起自己被侵蚀而断裂的手臂,不顾被粉碎的危险,将锋利的一侧狠狠刺穿海兽胃部的内腔,并直接贯穿了那跳动的心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