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起以前秋日,秋水浩浩。
秋水。
是那个小家伙……殿主的名字。
还真是很像,他所接触的那个如果是真实的她的话,情绪变化之快而奔涌,犹如秋日之水。
张顾在想着这些的时候,车已经到站了。
陨州城区并没有多大,而且他家商户,不在太中心的位置,车到城外,他自己便可以走进去。
他在城外驻足,离城关有百步距离,看着人流熙攘出入,忽然有些无处落脚的感觉。
离开家那么久了,又混得那么狼狈,灰溜溜的回来,难免觉得尴尬。只是一路上净想别的事情了,竟没有坐立不安。
但是一切又那么熟悉,那么亲切。
时正上午,暖阳当空。
“小顾?”
有人喊了一声,大概是没有反应过来这声小名或是许久未闻的嗓音,张顾愣了许久才突然想起来今天是英冥节,他最熟悉最亲切的两人会到城外乡贤祠参拜。
母亲仍然那么温柔容易动感情,那么容易落泪,那么爱着自己的独生子。
父亲仍然板着以往那副臭脸,一言不发,却能很清楚的看到他鬓边的白发。
可是为什么那么让人感到心安呢?
……
张顾在城门口遇到出城去参拜的父母,母亲看到许久不见的儿子,嘴里满是瘦了、黑了之类心疼的话,老爸则顽固的很,说什么都不肯叫张顾的名字或者儿子,只嚷嚷着“那个谁,不要妨碍我去参拜啊”之类的话,结果被母亲斥责一通,居然悻悻的闭嘴了。
虽然父亲嘴里还咕囊着什么含糊不清的东西,但是明显,父母这些年变了很多,因为自己的事情,母亲好像不似以前那样事事顺从着父亲,父亲对很多事也终究宽容很多,只是嘴上不饶就是了。
最终一家子人还是先回到家里,给张顾洗尘,参拜则改成了下午。
家里毕竟是家里,要吃有吃要喝有喝。房子也没大变样,一个很小的院子,几间厢房寝居、杂物间、正厅,全都没有变化,烧水的壶还放在门口那里的碳炉上,以前一家子人最喜欢围在炉边烤手,喝热乎的茶。
母亲在下厨,父亲还是坐在那个家里唯一一把看起来不那么寒酸的,彰显一家之主地位的太师椅上瘫坐着抽烟,眼神深邃地在思考些什么。
张顾洗完澡之后也没有跟父亲说话,以往父子两人一起坐在客厅,只要妈妈不在,都是不说话,各自看自己的书的。
所以他很自然的就走到书架那边去取书,准备阅读。
不过书架好像跟以往不太一样。
不是书架的问题,是书……
一本再熟悉不过的书,但是也最不可能出现在父亲的书架上的书,尤其是摆在正厅的书架上。
商道。
张顾印象里父亲是不看小说的。
“喂,那个谁。”
“拜托不要这样叫我……很不习惯。”很难听诶。
那个老头一脸满不在乎的样子:“叫你什么不是叫,你这逆子。”
好吧虽然逆子也很难听就是了,但总算承认我这不成器的是儿子,还是有些高兴,张顾一边这样想,却说道:“就不能正常一点称呼么?”
“什么?”他一吹胡子,觉得有点不可思议,这个臭小子什么时候这么大胆,敢跟他老子这么说话?正准备斥责两句,却好像突然不生气了:“过的……怎么样?”
这是关心,这是关心对吧?虽然语气生硬,但是张顾这样告诉自己。
“还行……过得去。”
回了话,父子俩又各自沉默了,张顾觉得自己确实也过得去,只不过受到一些打击,但张父不那么认为,他觉得这个小子是在强撑面子,这么多年不肯回来,真过得去还会跑回来?
两人都有道理,也都符合事实,可是谁也不愿意承认谁。
往往这个时候妈妈会不知趣的叨叨些胡搅蛮缠的话,现在想想这真是拯救这份尴尬的良药。
张顾无奈的转头面对书架,随手抽了一本不知道什么书翻开,张父则是猛吸一口烟,吐出一圈圈烟圈儿。
张顾根本无心手上拿着一本什么样的书籍,满脑子都是刚才的对话。父亲好像真的不同了,根本没有出现那种他想象中的,斥责的场景,他本来都做好受训不顶嘴的准备了。
钟表渐渐走到上边的整点时刻,表下边的房子装饰弹出鸱枭(猫头鹰),发出“咕咕”的声音,母亲便端着菜进了厅里,“你俩过来吃饭啦,嗐,今天就斋菜,没去参拜没拿胙肉回来,小顾你先吃,晚上妈给你炖鸡汤。”
如蒙大赦。
母亲做饭还是一如既往的准时,张顾却看了一眼那个鸱枭闹钟——如以前一样摆在厅中的层台最上层——那是他小时候特别喜欢,一直不敢要,最后父亲竟然看出来,当生日礼物买给他。
他记得自己之所以那么坚持离开家,有一部分原因就是因为那个闹钟,父亲一怒之下给他砸了。
母亲道:“那是你爹他去主都城找那边的老师傅修的,毕竟是次台殿的进口货嘛……”
张父大怒:“要你多嘴……我说过多少次了,那只是做生意顺便!顺便!”
“你都去主都了怎么不去看我?”
张顾说出这话就觉得自己好生无耻,偏偏张父忽然就缄口不谈了,说道:“快坐过来,吃你丫饭。”
“我说你呀,多大的人了,多久的事儿了,还记恨着呢。”
“那是他扔下我们两个老弱病残的跑了,怪得我们……”
“你别把我跟你归一类,啥叫老弱病残?你是老弱了,脑子还有病,我可没。”
“夫妻一体,我老弱病残你就老弱病残!”
“行了快吃吧,吃还堵不住你嘴。小顾别愣着,快吃,妈给你包春卷。”
张顾往嘴里送着饭,感受着那熟悉的味道——无论是母亲的饭菜还是家里面的斗嘴,只是毕竟有些不同了,母亲的饭菜味道淡了,父母的谈话更适闲、更随意了,好像提前进入老年生活,只等着抱孙子了。
张顾忘记了这几天自己“想什么来什么”的事,不然他是不会去想那种事的,因为——
“小顾啊,你有没有找到女朋友啊?”妈妈包好春卷,往张顾碗里一放,脸上写着忧思。
张顾差点噎着,使劲把一口饭咽下去,喝水的时候听见父亲嗤笑着说什么:“就他……?”
张顾这不乐意了:“谁说我找不到女朋友?”
“啥?你有了?那家姑娘啊?长啥样啊?胖的瘦的高的矮的?性格呢?多大啊?”
“啊、啊,她……姓何……”
“哦,姓何,你等会。”母亲大人疾速抽出了她常放在衣兜里的、记录每天买菜用的记事本,飞快的写起来。
“妈,她不是白菜……”
母亲根本没听到他的吐槽,眼睛里满是期待。
父亲却张口说话:“得了,这他自个儿的事儿你别瞎操心了。”
张顾感激的看了父亲一眼,他确实很难描述一个宅女的优点给母亲。
“切,你是看不得儿子跟别的女人一块腻歪吧,儿子放心,妈很大度的,可不像台剧里边那种恶婆婆。”
这不是关键啊。
一家子吵吵嚷嚷的吃完饭,张顾感到陌生而久违,以前饭桌上是食不言的,可现在这种一分一秒都想着说些什么的情绪,又那么的理所当然。
午饭后休息一会了,一家人就出发去参拜。
英冥节是十殿的传统节日,是为了纪念曾经的十殿英烈在对抗冥魄的牺牲以及十殿创立的艰苦而定下来的节日。
在十殿殿域的各个城池外都会设立乡贤祠,乡贤祠中供奉这一片地区曾经有德行之业的贤者,每座乡贤祠的后院,都会立一座英冥碑,记载着十殿共同的历史与先烈之名。
曾经在蛮荒的时候,这里到处都有着冥魄的肆虐。尤其是东三殿草创之初,东野根本就是不毛之地,冥魄与夷人杂居,因了三位初代殿主的筚路蓝缕之功,带着他们自秦山以来的部属,将冥魄赶入天幕,与夷人战斗、谈判,最终经过千年的演化,终于夷人与秦人同归十殿的文明。
今天在这东野大地上的人们,过着如此和平安详的日子,但他们依然不会忘记,曾经这里的城池被无数的冥魄大军包围,曾经这里的大地上有无数人为了贯彻他们的正义而去拼杀。
这些不仅仅是历史,更是切身之痛,在极北之地,风雪之城,那里依然有着他们的同胞在为这个世界抵抗那些不知从何而来、却以杀戮为生的恶敌——冥魄。
气之清者上升为魂,气之浊者下沉为魄,这是十殿道典里的解释,人是由魂与魄两部分组成的,魂用通行的话来说,类似精神、意志,但有所区别,魄则就是体魄、身体。冥则是无所知的意思。
冥魄在秦人的话语中就是没有知觉,没有意识的身体,很准确的描述了那种东西。
冥魄拥有人的形体,但肢体扭曲,而且没有面目,全身呈霉色。行动没有组织性,见人则杀,却不知道出于什么目的。
这些东西曾经在这片大陆上泛滥,最终被人们合力赶到最北边的天幕里去。
天幕不是肉眼可见的帘幕,而是一层雾,没错,那雾给人的感觉就是一层,好像背后有着些什么,都可以透过去看到。
但天幕是有去无回之地,冥魄能从天幕里出来,却从没有人出来过。
所以有人怀疑原本大陆上的冥魄是不是就是天幕里出来的。
这个问题没有答案。
十殿的学者并没有给出答案,最接近答案的是百余年前的观海殿主。
那是十殿最衰微的时期,曾经有人认为在那个时代十殿就将要被冥魄毁灭。
有一个年轻人,因为国中大乱,坐上了齐洲殿主之位。
这个年轻人很有才干,很多人认为他会振兴齐洲殿。
但他不仅振兴了齐洲殿。
应该说他是一位理想主义者。
他最终整顿了十殿的颓势,尊重门殿大殿主,重新团结十殿的力量。
他的霸业最开始做的事情,就是带着他的军旅协助东三殿最北的翼神殿击败了北方的夷人,稳定了翼神殿的局势,作为北方抵抗冥魄第一线的翼神殿恢复了他的力量,带给天下一发强心剂。
后来他南下,震慑了屡有反叛之心的扬川殿,安顿了云中殿的殿主之争,击败了灭掉了衡若殿的夷人与冥魄,并重立衡若殿。
最后他率领十殿联合大军北上想要进入天幕清除冥魄,那是齐洲殿最鼎盛的时期,殿主是近八百年来公认最强大的人,他的境界被认为已经踏入了传说中的大一境界,他名字叫秋白,尊号是观海。
但是他在天幕的边界停了下来,他望着天幕想了一天,没有踏过去一步,也没有让他的军队越过天幕一步。
观海殿主强令撤兵。
这种窝囊事让当时齐洲殿受到不少谴责,齐洲殿方面不言不语,观海殿主不久后去世了。
这个事情到此为止,没有人知道他那一天看到了什么,想到了什么。
但是因为齐洲殿在他去世后就陷入混乱,所以这些事情也渐渐被大众以往,还记得这件事的学者们也冷静了下来,开始想着从各种方面去扒那当年的诡异之事。
天幕依然又去无回。
“这些年我们齐洲殿承受了太多。”张父说道:“所以我那时候希望你去做齐洲殿士。”
张顾道:“您就没有质疑过观海殿主的选择?”
“没有。”张父斩钉截铁,沉思了一会,又说道:“如果我有大一境界的话,我大概就会质疑。”
张顾没有说话,修行的事情他不太懂,只知道按十殿排定有初识、守归、洞明、成物四种境界,大一是传说中的境界,观海殿主没有自称是大一境界,只是世人认定他是大一境界。
“站的高的人,眼光总是更远一些,无论是哪方面。”
母亲把香柱买了很多回来,他觉得张顾这些年出去没有拜自己家乡的乡贤,总要补回来。
一家三人给大鼎上面插上香柱,就一边绕着走到后边的英冥碑去祭拜。
英冥节乡贤祠人很多,母亲一刻也不肯放开张顾的手,张父一个人钻进人堆里就不见了,母亲对着他说那老头子是害羞了,不想让守碑的老爷子看到和他这个“逆子”一块跪拜,张顾笑了笑。
参拜回来之后太阳已经落山好一半了,一家三口没有立刻回家,而是去了城西边的祭典看神辇出城,蹲在桥边看烟花。
张顾想着回来这一天,父亲没有说到他离家的事情,只在乡贤祠前提了一嘴以前,好像还没有真正放下。
可是,如果当时他去齐洲殿当了殿士,很有可能以后回家的机会就不再有多少了,再见到父亲的时候,他的白发会有多少呢?母亲的眼泪又会流过几次呢?
他不敢去想,现在这样的时光,真是再好不过了,身边还在拌嘴的父母,好像以前一样,却不年轻了。
他突然想起那个少年和那个幼女,还有青莲姑娘,这几天才认识的这些人。
“真希望烟花灿烂的那一刻能够永恒啊。”
张顾不知不觉地站了起来,感叹着说道。
“啊!张顾,你居然在这里啊?”
一道熟悉的声音,张顾震惊转身,青莲站在不远处那边,穿着古衣,拿着一根大棒棒糖,一副参加祭典的样子,还一边挥手。
“我还以为你在家里呢!”
完蛋,真是想什么来什么的魔咒吗?
让她闭嘴已经不可能了,糊弄过去也不可能了,蹲在地上的两个中年人已经站起来往后看过去了,眼神在他俩身上来回。
青莲再笨也不可能注意到张顾身旁站着的两位,愣了一会,脸就全红了,把糖双手藏到背后,深度鞠躬——
“伯父伯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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