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说我为什么非得吃胡萝卜不可?”
“没有为什么,我做了什么就必须吃什么。”
“啊~啊~以前的齐洲殿主都这么窝囊的吗?”
“以前的齐洲殿护法没有给殿主做饭吃的工作。”
秋水嘟起小嘴,在地上打滚,嚷嚷道:“竹涯逼我吃胡萝卜,青莲姐姐又被那个人贩子拐走了,这世间没天理了啊啊啊!”
竹涯一边给她碗里捯菜,一边说道:“你别瞎倒腾了,有这时间多吃两口胡萝卜,还有,这地我是拿李居中洗脚水拖的。”居中是内侍者的官名,李虎居中是个九尺大汉。
“哈?”秋水一跃而起,“你居然用李居中的洗脚水来拖我高贵的、精美的、牛逼哄哄的食堂的地版,你脑子坏……呜呜……”
竹涯趁着她怒盯地板破口大骂的时候已经端碗走了过来,塞了一大块胡萝卜在她嘴里。
“不要老是学那些搞笑艺人的修辞……你昨天不肯洗脚,我当然只能用李居中的洗脚水来拖地了。”
“我要吃榨菜!”
“齐洲殿已经吃不起榨菜了。”
“……”
“好了,今天跟往日是有些不同……你一定要去,就多吃点胡萝卜。”
秋水不再说话了,安静地吃那一碗胡萝卜,感受着嘴里淡淡的带点如同钢铁的味道的甜,稍微眯了眯双眼。
“无论吃多少次也还是很难吃啊。”
“你自己又没有办法克服,多吃一点就少难受一点。”
“知道了啦。”
秋水确实还是小孩子,姜蒜不吃,青椒和胡萝卜也是爱不吃的。
所以竹涯从来不做胡萝卜的菜,除了今天。
十殿行斩首之刑都在秋天肃杀之日,现在虽然秋天已经过去,但是这一天是不得不追加的刑日。
罪名是谋反。
齐洲殿观海殿主是秋水的祖父,之所以她现在是殿主,是因为上一代的继承者已经全部死去,包括她的父亲。
叛乱的魁首叫做秋若海,是秋水的堂兄,她亲叔叔的长子。
谋反当然必须是斩首。
只不过礼典上说“不与国人虑兄弟”,所以秋若海并不在刑场执刑而在郊野由甸师执刑,但是其他的叛党仍然是在国中刑场斩首。
按典章制度,谋反斩首的时候齐洲殿主确实必须到场,亲自监刑,看着犯人人头落地。但其实可以以殿主年龄尚小、不忍看斩首这样的借口推脱掉,由理堂长老或者护法代行,也没有人会说什么。
齐洲殿的长老们确实是这么建议的,但是秋水坚持要去,竹涯以护法及监护人的身份最后同意了她的想法。
齐洲殿曾经大乱,在她即位后的那些日子里,齐洲殿的长老们风雷厉行杀了很多人、很多叛党,今天将要发生的事情,也出现过无数次。
或许是因为那些腥风血雨的日子,又或许是因为一些其他的原因,秋水会晕血,看到新鲜的血液会很难受,身上出很多红红的疹子。
医师对此的解释是荨麻疹,但是经过竹涯的观察,吃胡萝卜可以预防这种病症出现,原因不明。
不过竹涯推测大概如秋水自己说的——她不喜欢吃胡萝卜与挑食无关——她总觉得胡萝卜的味道像血液腥甜那般恶心,或许因此产生某种免疫体也不一定,所以其实竹涯很少给她做胡萝卜,除了像今天这种日子。
竹涯想起张顾,望了眼桌子和嘀嘀咕咕的秋水——如果只是他自己和秋水,他们两人吃饭,菜品不会像有客人在的时候那么丰盛,也不会那么安静。
张顾似乎天生有种能克制秋水,或者说能让秋水依靠的特质。
秋水不相信除了自己以外的所有人,包括齐洲殿的长老。但是那天在面馆里,竹涯很意外的感觉秋水似乎有些信任张顾能帮她隐瞒她的去向,即便那可能是一时的心急。
秋水从来不是一个会心急的人,因为那些往事,他自己和她都很明白,急躁与愤怒是世间最无用的东西。
后来这一点在齐洲殿里也被证实了,她确实对张顾出卖自己耿耿于怀。所以竹涯很坚持请张顾做殿主的老师,但竹涯无法把事情向张顾说透,他也不能随便提起那段过去。
张顾不理解也是情理之中的事,竹涯想到这里就有点难过,以后要再找一个合适的老师可就不容易了,秋水对他找的那些老爷子们可是万般排斥的。
如果实在不行,他也不得不考虑自己来承担这个位置。
看着身边那个一点也不肯安分的、好好坐着吃饭的幼小身躯,竹涯没来由的想到倘若自己有一天离开她了会怎样?
他们以往好像理所当然的认为两人不会分开,但那或许只是因为曾经的那些过往所带来的连带效应。
殿主必然一直是殿主,但护法可以不一直是护法。
那恐怕是现在的自己和现在的秋水都没有办法接受的事吧。
竹涯喝了口汤,不再去想,今天有更重要的事。
要一起去做的事。
……
殿域中树棘槐木,律堂长老听讼于其下。
棘赤心有刺,言治人者原其心,不失赤。
实事所以刺人,其情各归实。槐之言归也,情见归实。
——《十殿·刑典》。
按理来说,是律堂长老听讼监刑,但是弑父与君和谋反是例外,殿主会亲自监刑。
当然这并不是什么铁律,齐洲殿殿主也可以有各种理由推脱掉,何况秋水还只是个小孩。
兄弟相残的事情在齐洲殿已经发生了太多次了,齐洲殿因为这些他们争位的事情乱了太久了,百姓需要一个交代。
不管别人怎么认为,就算缺了叛首,秋水依然固执的要亲眼看到那些给这片土地带来无数痛苦的那些恐怖分子人头落地,竹涯知道她下了怎样的决心,所以即便平常一直胡闹,他依然用自己护法的权限推行了这次治刑。
这代表齐洲殿正统的最终定立,代表了那个混乱的时代将要结束。
最后的叛党将会在众目睽睽之下被杀死。
更衣殿中,秋水披上了新做的皮弁服,殿主的礼服都是殿工坊量身定做的,但是这件皮弁服穿在秋水身上还是显得有些大。
她不仅个头小,身形也不怎么充实。
竹涯一点一点的帮她整理衣衫,即使更衣室没有点灯,光线比较暗,白色的皮弁服也非常显眼。
皮弁帽子是古圣殿式的,头上的九片帽瓣不像是现在十殿礼制的缝合起来,而是散开的。
东三殿的礼制都比较遵奉古圣殿制,中原以东则更加使用时王之制。
帽子直接盖到眉毛处,跟衣服一样显得大。
竹涯将垂下来的缨绥系好,对她说道:“诰谕应该没问题了吧?”
秋水撇撇嘴:“我也是有努力练习过的。”
竹涯不觉得这话有多少可信度:“你不要到时候紧张,毕竟是殿主第一次亲自诰谕,不能太丢人,虽然你还很小。”
“你能不能不要老当我是小孩?我可是齐洲殿殿主!“
“这不妨碍你是齐洲殿殿主的事实。”
“言下之意就是我还是小孩咯?”
“你不要老是抬杠,你真的应该少看搞笑艺人的节目。”
“别动不动就说教,竹涯你就是太爱说教,这是好为人师,是傲慢。”
“你如果不把张先生气走我就不用好为人师了。”
“嘿!他自己不干的,我都承认他了,跟我没关系。”
“可你到最后也没有道歉。”
“是他先对不起我的。”
竹涯慢慢的看了她一眼。
她避开眼睛。
追究到最后当然是她先惹的事。
但是竹涯的目光慢且柔和。
她说这么多话,只是证明她很紧张。
而且,她始终……
“张顾是个好人。”秋水吸了下鼻子,“可是我觉得我还是不能信任除了你之外的任何人。”
竹涯没有再多说别的,点了点头道:“那就这样好了。”
我会永远保护你。
……
张顾的女朋友远比他想象中脸皮要更厚。
青莲跟妈妈在客厅聊的很开心,爷俩只能挤到书房大眼瞪小眼。
“这姑娘不简单。”老爹点了根烟。
张顾有些嫌弃的挥了挥手。
“你要娶了她,总有一天也会抽。”
“我不会。”张顾十分肯定的说:“那东西吸起来的感觉很恶心。”
张父哼了一声。
“你还小。”
“您结婚的时候也不大。”
“你妈是你奶奶带回来的,又不是我想娶。”
——“那老头子,你喊我?”
“没喊你。”这声挺虚。
张顾心说爹您这是秒怂。他忽然想起来一件事:“爹,青莲她爸是齐洲殿长老。”
张父显现把烟卷掉到裤子上。
“三堂五长老……”
“不是三堂长老,是下长老。”
“那也全齐洲殿就五个,算上殿主护法,排得上前十。”
张顾道:“我不用去做齐洲殿士了吧。”
“……”
父子两人又陷入了沉默。
这时候青莲忽然喊道:“张顾——张叔叔——出来玩啦。”
张顾看着那个中年男人摇摇晃晃的从椅子上站起来往外走,发现自己不擅长对付女人这一点应该是继承自己老爸的。
外面不知道什么时候打开了电视,两个女人在聊现在播放的广告中出现的商品。
男人们早就对这些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商业手段感到无趣,齐刷刷的抱着手臂在客厅里坐着。
她居然能跟的上妈妈的聊天速度,张顾有些感慨——这个宅女的社交能力也未免太好了些。
过了没一会,张父突然拿起遥控器,换到了齐洲殿官方频道。
“……以下为您播放今天的特别直播……”
是特别直播,今天有什么事发生?
“……昨天清晨,齐洲殿律堂七审判决一致通过了九名叛党……”
“……据悉该叛党属于七年前叛逃出域境的郕公秋若海党系……”
“……于数日前下午,十殿元一千一百三十二年九月二十六日十八时三刻发动政变……”
张顾再没左顾右盼的心情,背后陡然冒出无数冷汗。
九月二十六日下午,就是他在青莲亲戚家面馆吃面,被扣押入齐洲殿狱的那个下午。
他在监狱里睡觉的同时,整个齐洲殿主城内风起云涌,在发生着最混乱、最令人感到恐惧的事。
就在叛乱的两个小时前,他刚刚与殿主发生了争吵?
张顾眼中闪过一抹苦涩。
恐怕在自己与殿主争吵的时候,那家小小的面馆,早已被无数双狙击手的眼睛与火枪死死的盯住。
他终于有些理解为什么那个小姑娘那么紧张的躲起来,当店门被打开后,若进店里来的不是护法,而是刺客,又或者说,是假扮护法的刺客,殿主可能已经死了,连带着整个面馆里包括自己的人都要连带着被杀死。
那个小姑娘,当时是以一种什么样的心情在那里?
张顾的身体自然的紧张起来,甚至隐隐有些发抖。
父母盯着电视看,没有注意到他的异常,青莲稍微坐过来轻轻握住他的手,两人对视一眼,她摇了摇头。
“不是你的错。”是这样的意思。
张顾眼皮垂了垂,传达出的信息是“我无法不自责”。
“……经多日判决,及八长老公投,将对叛党九人执行大辟一等弃市无赦……”
“……于十殿元一千一百三十二年十月二日,暨今日上午九时执刑……”
“……齐洲殿律堂长老为首席执行官……”
首席执行官是律堂长老?那监刑……
齐洲殿殿主秋水为总执行监督监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