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野上篇 第五章(第2页)
“……让我们转接现场直播报道员……”
张顾已经在意不到报道员标准的口语带来的解说,他终究是在荧幕上看到了最不想看到的。
那个幼女身着朴素的皮弁之服,幼弱的身体还无法体现殿主的气势,却有一种异样的威严。
她走在所有人的最前方,所有的镜头都对准在那唯一的幼小身躯上,纯白的皮弁服恍若映照着上天的光芒,护法、长老、殿士,诸臣卑躬尾随于后,道路两旁的百姓无不缓缓跪拜下去。
她是齐洲殿殿主,这是她的职责,便是她的宿命。
她的双眼已经不像前几日张顾所看到的那样,闪烁着孩子狡黠灵动的彗光,而是沉着而激荡着,宛若秋水。
秋水。
“这个世界就是这样。”父亲突然开口说道,“所以我一直希望,如果在那个位置上的是我就好了。”
“这娃娃还这么小……”母亲怜悯的说道。
青莲这会儿静静的什么也不说,眼中有些泪水,却低声对张顾说道:“放心,没事的,有竹涯在她身边呢。”
张顾方才一瞟,摄取到了大概的信息,这时才注意到竹涯——那个身为护法的少年低着眉眼,仿佛融入于群臣中,一点都不起眼,但刻意去注视他的时候,却又好似无处不在的保护着他身前幼弱的身影。
那意思如同在对那些有可能的觊觎诉说着你们都不要动,你们绝无可能跨越我来到她的身边。
张顾这才感到一点心安。
听父亲又说道:“护法年少有为,不知道现在已经是什么境界了,有他在总是令人安心许多。”
荧幕上还在不断报道,镜头一路跟踪,已经可以看到殿主登上临时搭建的高台,上面放置的亭台与其中的巨大靠椅,与殿主的君辇如出一辙,看来那便是今日殿主之席。
高台是仿殿廷而制,为了符合礼制,设计的很高,级数也多——当然对于成年人,或者青少年来说都不算什么,只是殿主稚弱,登台便显得吃力。
她走在最前面,一步一步的向上走着。她提着裙摆,但是皮弁服明显还是太宽大,有些微微踉跄,虽然实际速度并不慢,但是看的人都觉得那是极其漫长的道路。
走到三分之二的时候,镜头突然一阵对焦,然后有些放大。
殿主停下了。
无数人猜测着是出了什么事,张顾隔着荧屏都能感觉到各种意绪铺天盖地的掀起浪来。
但是这种状态没有持续太久。
护法走上前面的次一级,在殿主的身后似乎说了什么,只见殿主摇了摇头,继续向前走去。
一级,两级,三级……她走完了全部的台阶,缓慢向辇座走去。
张顾默默松一口气,他手心已经都是汗,背后也有些湿透感,连他自己都没有察觉到刚才自己是多么的紧张。
青莲比他更紧张,她盯着电视的样子,好像是知道些什么。握着他的手正在用力,虽然女生的力道不是很大,但也足够说明她现在不像表面那般平静。
张顾回头看了看父母,母亲神色满是担忧,父亲沉着脸,好像不是在看电视而是在看一件古代器物那般深重,令人看不出他在想些什么。
张顾突然想起来那天在长椅上,竹涯的笑容,那抹惆怅的意味。
……
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秋水想着。
她望着那很高很高的台阶,心中也无惧意。
在齐洲殿上早朝的时候,虽然不能直接抬着君辇上去,但都是竹涯牵着她或者背着她上去。
今天她要自己一个人走上去,第一个走上去。
她其实早就有点烦,竹涯一直觉得她还是小孩子,不让她自己一个人走上去。笑话,我是齐洲殿主,再小也是大,比你大。
今天是个很好的机会,她要向竹涯证明她有这个能力自己上去。
不过一路走过来,她经常偷偷用余光看后面。
竹涯一直是那副低着眉眼的样子,就真的像一个完全信任了君主的臣子一般。
她更不爽了。
平常老说关心我,现在又不关心了。
秋水感受到耳边摇晃着的玉瑱,把目光聚集在那高台之顶,心中默念了三个“止”字,跨出了第一步。
也不是很难嘛,专注脚下的每一步便是。
可是走了多久了呢?
她不能往下看,抬头看了一眼,好像距离缩短了不少,但还有好多。
好多汗,后背上,头上,从额头上流下来了,不能擦……啊,踩到了,皮弁服还真是麻烦,以后都不想穿了。
左脚、右脚、左脚、右脚……
重复着同一件事。
快了,快到了。
右脚突然抬不起来了。
崴脚是一种常见的轻微受伤,她这些年上蹿下跳,也不是没崴过。
但是今天不一样,右边沉沉的,上面还有那么多,怎么办……不能,不能露馅,不能动……
也不能哭,泪水是无用之物,流泪的都是无用之人……可恶啊,前两天让那个混蛋张顾看到了,我不想在这里……
“累了?”
如清风一般话语传到耳朵里,她的眼角忽然就绷不住泪珠流出来。
“要不然还是我背你上去?”
清风如同等待着空气的凝固,萦而不去,宛如心中的波澜渐渐静若止水。
她摇了摇脑袋,示意拒绝,假装抹去汗水那样,令人难以察觉的,用衣袖边缘拭去眼泪。
竹涯他是相信我的,他会永远保护我。
所以今天我会自己走上去。
因无知而无惧,最终知而无惧。
这是她的道。
竹涯看似平静,其实心中有些害怕。
他们在一起这么长时间,经历了那么多事,那个小丫头的一举一动,甚至一个眼神,他都知道她发生了什么。
竹涯早先便已经想好了无数对策,骨折、扭伤、抽筋……只是崴脚。
其实他原本想再说些什么,但是看到她倔强的摇头之后,竹涯也就明白她所有的想法。
这一次,她会以自己的意志,告诉天下谁是齐洲殿主。
民众的注意力转移的还是很快的,当那些罪大恶极的叛党被推上刑场之后,那小小插曲便已经没有什么人在意了。
虽说是叛党,但是感觉和普通人也没有什么两样。
一样的眉眼,一样的胡须,甚至都看不出凶神恶煞的感觉。
与张顾在殿狱里擦肩而过那时的人,感觉全然不类。
那个家伙只要盯着看便觉得可怖。
这几个灰头土脸的,如果不是在这种场合下,谁会相信他们是叛党?
“叛党罪该万死!”
“你们不是人,是畜生!”
“都下地狱去吧!”
各种谩骂之声四面八方的掀起来。
扔菜叶,扔臭鸡蛋,民众的怒火终于沸腾——主城作为叛乱的主场,有无数百姓,他们的父母,兄弟姐妹,亲人朋友,被叛党掳掠走,被教唆去杀人,被这些政变所残害着,齐洲殿就是被这些人搞得一塌糊涂。
太阳由东向南上升,光芒逐渐变得刺眼,让人可以清晰的看清楚利于前方的钟表上每一个刻度。
高台之上,殿主已经在辇座上落座,纱帘垂下,没有人再能看到殿主的容貌。
不长的时间后,理堂长老趋步靠近,低声说道:“殿主,时间到了。”
“维十殿一千一百三十二年秋……”律堂长老开始大声布告,无论是就在现场的那些人们,还是像张顾这样坐在家里观看直播的无数百姓,都会听到以最严谨、最正式的语言描述,带来齐洲殿律法典的无上律条的审判。
百姓们或许听不懂那些律条,但听着那一条一条的罪状,仅仅因为那些数字,便感到身心沸腾。
“……罪无可恕,必大辟之刑,能慰吾殿万民之心,执此以致。”
罪词已经读完,律堂长老看向秋水,询问殿主的意见,秋水示意他暂时不用动。
秋水从辇座上下来,走进到站在前方的律堂长老身边。
“你们……有什么要说的吗?”
从台上传到下面,她稚嫩的童音仍然清晰的传入每一个人的耳中。
九名叛党仍然各低着头,面沉如已死。
是的,这便要死了,说什么还重要吗?
秋水感觉有点心痛。
她不再多言,准备转身要示意执刑。
“你不配做殿主!”
声音想起,却不止是人的声音。
竹涯不知道何时站到了秋水的前面,依旧是恭谨地站着,没有多余的动作,但实际上已经受伤。
他用手挡下了刚才从那个开口说话的叛党嘴里喷射出的暗器。
那个人不知道用了什么方法把一枚如针般的暗器藏在嘴中,并且等待着秋水转身的那一刻随着话语喷射出来。
那针插入了竹涯的手掌里,却没有穿过去。
或许是因为台上下距离很长,更重要的是竹涯及时调动真气裹挟住了,不然此时秋水便死了。
那名叛党看到刺杀失败,突然笑了起来,却让众人都吓了一跳。
“我从来两个小毛孩执掌整个齐洲殿域最大的权力,你们难道不觉得荒唐吗?”
“你们怕不是全都瞎了!”
“愚蠢!”
民声沸腾,却很快的慢慢安静下来。
是啊,殿主是个八岁的小孩,自己家这么大的孩子甚至还没让他去打酱油,连护法说到底也不过十六岁而已。
就算今天那个女孩在众目睽睽之下,如同登基大典一般走上了高台,坐在了那个位置上,谁又把她当一个真正的殿主来看待呢?
更多的人,怕不也只是怜悯罢了。
民众那种窃窃私语的倾向一旦传染起来,便是很可畏的,齐洲殿士和其他执事察觉不到,甚至还有同百姓一般看法的,可在场的长老们听了那些话语脸色都很难看。
虽然殿主作为继正制度的第一顺位继承人,虽然齐洲殿大事小事都是他们包办,但终究是他们支持,那个幼女才登上了那个位置。
看着电视的张顾差点没有骂出声来,这样的话语,在这样的场合由一个临死之人这样说出,实在是太卑鄙了。
竹涯看了看远方,似乎感受到注视,收回视线望向了秋水。
她现在阴沉着脸,有些生气。
她对那些无聊的政治争斗没有兴趣,但是竹涯受伤了。
就不应该废话的。
因为那名叛党成员的话,其他的叛党都抬起了头,仿佛他们才是为了阻止不合理的恶政而赴义的勇士。
那个最开始说话的叛党目露凶光,有着一丝疯狂的意味。
他以为那个幼女应该就会这般慌乱着手脚退却了吧?郕公,您的毕生之愿就算不能实现,我们也终究是光荣的。
“我是殿主——”
格外清亮的声音穿透了广场。
“你们是双手沾满鲜血的叛乱之辈,我为齐洲殿的人民诛杀你们,所以,殿主是我,而不是你,也不是秋若海。”
她说完便不再理会,挥手示意律堂长老执刑,所有人如梦初醒。是的,她就在那里,她为了所有人斩杀恶人,她为什么不能是殿主?
……
九颗头颅齐齐落地。
许多人在看。
人群中一个老汉叹了口气,转身离去不忍再看。
远方躲在阴影中的人神色讽刺,不知道在想着什么。
阁楼上一个女子轻声笑道:“不过是胜利者书写的结局罢了。”
……
张顾一直注视着秋水,仿佛自己对上她在那一刻绝不肯闭上双眼的目光,心中某一处受到很大触动。
他忽然觉得,有些事其实也并不重要。
他现在有些明白,什么是真正的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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