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能殿主的眼光放得很远,所以没有急于解决境内问题——这当然跟太仪殿的实际情况有关系,一直以来都较为稳定的太仪殿并不需要过于急切的解决那些无关痛痒的东西,而齐洲殿则是秋水急需立威,以证明殿主的绝对威严,稳定局势,更重要的是振奋这几十年来齐洲殿的颓势,不然十殿大会时会很麻烦。
因此把某些应该由太仪殿负责的事情交给齐洲殿来做更合适,比如对这些来历不明的人进行审讯,就是把处理事件的主动权交给齐洲殿。
秋水领悟到这份好意,但同时也是压力,而且令她不禁想起以前那段日子。
见到的每一个人,都必须抱持着怀疑,怀疑对方是不是要杀了自己。那时候在她能信任的,在她身边的只有竹涯一人。
现在立场反了过来,她变成了那个要去杀别人的人。
她如今是殿主,必须承受这份压力,宗能殿主或许有这一两分意思在。
这让竹涯感到有些不满。
所以他决定借此解决一些事情。
……
楚长老先行去往了太仪殿本殿进行交涉,何长老负责警戒工作,因此审讯的人除了秋水和竹涯,只有梨长老和玉长老。
南长老因为收到其他命令所以这次审讯暂时回避,乐超遥和沐真已经被太仪殿官方委任为暂时的接应使者,参与齐洲殿的活动,这次代表太仪殿方面也来旁观审讯。
人还被关在屋子里,乐超遥和沐真已经在此等候,两名长老还在安排自己的部署没有到现场。
两人现在代表太仪殿,与齐洲殿是对等的地位,所以虽然秋水贵为殿主不需与之为礼,竹涯也是需要代为行礼的。
相互行礼过后,两人一副有话要说的样子,竹涯便问道:“两位对这事有什么看法吗?”
乐超遥张了张口想回应,但没有说出来,然后又对沐真说道:“你怎么看?”
沐真的神色诧异了一下,但也没多想说道:“这个人似乎是幻尘的人。”
幻尘这个词一下子就戳到竹涯敏感点,他之前不是没有考虑过这拨人是幻尘的人,只是没有证据也没有多想。
“怎么说?”
“我说不清楚……”沐真好像对这个事情感到苦恼,“我在遇到团长他们之前好像接触过幻尘,后来在黑市里碰到过幻尘的人,他们身上有一种特别的气息,这个人身上也有。”
“不,你这……”竹涯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幻尘作为一个最强大的杀手组织,怎么说也不应该散发独有的气息,这不是更容易暴露自己么。
秋水突然说道:“会不会他们就是用这种气息隐藏自己?”
乐超遥赞同道:“不无可能。”
经过多日相处,乐超遥已经完全确认沐真这个个体完全不能按修行常识来判断他的感受,幻尘如此强大,声名在外的一点就是因为他们极其擅长隐匿,比一般的杀手更擅长隐匿,说不定就有使用这种特殊气息的因素,常人无法感觉,但沐真可以感受的到。
因为乐超遥是个很靠谱的人,所以竹涯暂时相信了他的解释,更重要的原因是,如果这样解释很多事情就有眉目了——王玄霸为什么要逃到太仪殿?因为这可以把秋水引入陌生地域,从而完成在齐洲殿很难完成的刺杀,毕竟齐洲殿这两年肃反力度太强,杀手很容易被叛党影响。
这一点的前提是幻尘要在太仪殿建立根据地或者说大量的潜伏,要知道即便是幻尘,拿出几个守归境的杀手,也是不太容易的。
但是这个前提有了一个根据,那就是太仪殿殿主宗能的那番话——虽然宗能殿主说的很模糊,但是政治上的事,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何况从历史来看,怀疑的事总是会成真。
“如果是幻尘的话……”
“那个,护法……”乐超遥说道:“不好意思打断了,其实我想问的不是这些问题。”
“啊?”
“嗯……是关于我自己的修行问题。”
竹涯没有想到他会来问自己这样的问题,说道:“乐兄很厉害啊,散修能修到守归境的可不多见……”
“啊,不……”乐超遥不好意思的笑了笑,稍微将自己的过往叙述了一遍,当然隐去了那些不堪的细节,“……总之就是这样,我的气行方面的问题还是没能解决。”
“呃……”竹涯不知该怎么回答好:“您为什么认为我一定能解决啊?”
“我看您今日早晨的作战,动作十分利落,以一敌三不落下风,您身为护法,修行如此强大,我觉得说不定您能有些见解……”
“您过誉了……我只是战斗能力强一点,毕竟……”毕竟是为了保护那个总是在上蹿下跳的家伙。
沐真说道:“可是一般人也没有办法一边用道法一边用器术的啊。”
这……
沐真总是能用一句事实令得整个冷场。
秋水突然嗤嗤笑道:“嘛,修行上的事情我也懂一点的,我看你就是想太多。”
“什么是想太多?”
“气行学的问题就是有时候想太多,你就像沐真纯粹磨练剑意那样修行道法不就好了。”
秋水这句话引起竹涯的皱眉——倒不是她说的不对,竹涯也学习过气行学,看法与她相同,关键后面那句,他想起来什么。
“您的道法,嗯……”他想起来南方宗派喜欢叫功法,“您的功法原本还带在身上吗?可否给我看看。”
“抱歉,这我没有。”乐超遥摇了摇头说道,南方宗门的功法是不外传的,他被逐出宗门,自然失去了观看八九玄功典的资格。
“你应该背下来了吧?”秋水冷不丁说道。
乐超遥现在跟竹涯有同样的感觉,这个小姑娘殿主性格跟沐真真的很像:“是这样,只是现在也没法直接背吧,而且……”
“而且有种背叛宗门的背德感。”沐真突然接话道。
嗯,真像。
不过沐真这时候在擦眼泪——“被逐出宗门你一定很难过吧,虽然如此也不愿意背叛自己的老师,真是太感人了。”
“哼,就是惭愧吧。”
“小孩子可不懂这些。”
“你也是小孩子。”
“哦,你承认自己是小孩子了?”
“我没有承认!”
“不要带偏话题……”竹涯终于受不了,对秋水无奈的说道:“你胡搅蛮缠这一点倒是很像个政治家。”
她假装没有听见,把脸转向一边。
接着竹涯对乐超遥说道:“我感觉唯一可能的就是功法的问题……我从你身上感受不到任何瓶颈期的感觉,而且你使用气的时候很顺畅,可以感受到气海和气脉之间没有太多隔阂……不知道为什么你的修行境界会停滞。”
乐超遥感到一丝不可思议——竹涯这份判断可以说与八九玄断案的作者不谋而合。
“没有看过你修行的道法,我也很难直到问题在哪里,不过你可能不知道,你还挺幸运的,对气行问题研究最深的就是太仪殿的周极衍,说不定你在这里能学到。”
“周……什么?”
“是‘周极衍’。”秋水淡淡的接话道:“就算是我也不得不承认的道法。”
竹涯没有理会她莫名其妙的吹牛皮,说道:“嗯,周极衍是太仪殿的独门道法,十殿每一殿都有独门道法,我们称作‘绝学’,太仪殿绝学周极衍。”
“那,不是只有太仪殿内部人可以学吗?”
“不……十殿跟南方宗门可能不太一样,绝学的文本是流传出去的。”
“什么?”乐超遥感到十分震惊,南方宗门功法不外传,就是为了权威性,但是——“为什么会这样?”
“这似乎也没什么好隐瞒的吧?”
看到竹涯有些费解的眼神,乐超遥突然明白了为什么南方永远都不如十殿,邢国的军队仅仅是遇到两个殿的军队便溃不成军。
“不过七斩失传了。”秋水冷不丁说道,“只留下来残篇。”
竹涯脸上表现出几分歉意,为秋水有些不善的语气。
“七斩”是齐洲殿的绝学。
任谁遇到这种事都不好受。
“抱歉……”
“无妨。”竹涯又想了想说道:“不过事实上练成绝学的人很少,大多数人修这个只能说有助于自己的修行,因为修行绝学除非悟性够高,否则需要特殊的媒介。”
特殊媒介是什么,竹涯没有说,乐超遥也不再问,十殿绝学这个东西总令人感觉其中有很深的水,一时也说不清楚,而且他这时候想到的是别的更重要的事情。
不过竹涯似乎还有什么要说。
……
他们聊了很多东西,实际上才等了一会,梨长老和玉长老便陆续来到了,竹涯便收声公立,与两位长老寒暄。
两位长老没有穿着弁服,而是穿着深衣,以方便行动。
守卫殿士打开门后,他们借助月光可以看到里面五花大绑的人。
竹涯向旁边看了一眼,一名殿士开启灯光,使房间里亮堂起来。
这名被捉到的修士长相平平无奇,甚至因为干瘦而凸显的颧骨而有些难看。
竹涯打晕他之后,又命人喂了昏药,这时就算如此多的人和如此刺眼的灯光也没有令他醒来。
这正好,他们需要先行观察一下这个人。
“咬舌自尽是真的吗?”秋水说道。
竹涯也没有看她,说道:“假的。”
“哦,不会疼死吗?”
“不会,他在疼死之前会先疼晕过去,要死也是因为失血过多。”
“啊?”
护法和殿主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起来,直到梨长老投来怪异的目光——这两人在这种情况下还这么悠闲?
毕竟终究还没有到正事开始的阶段,但是秋水现在确实很想说话,不过接下来她就不那么想说话了。
玉长老出前一步,对秋水蹲踞请命道:“恳请殿主使臣主其事。”
这意思是玉长老要作为殿主之喉舌去临审犯人,当然,这合情合理,玉长老不仅是这次剿匪的提出者,还是反刺杀组组长。
秋水没有马上下命令。
梨长老说道:“殿主,玉长老从事此事多年,由玉长老临审,确实最合适。”
她想了想,说道:“好吧,那让竹涯一起。”
“遵命。”
齐洲殿殿士的手脚很利索,一桶冷水马上便浇到了那人的头上。
此时已经入冬,虽不说特别寒冷,但是被特意加冰的冷水冲袭,是个人都会醒。
趁着他犹在恍惚之间,竹涯厉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张三……”
“你怎么不叫李四?说,你叫什么?”
“……我叫李四。”
后面传来沐真的笑声。
竹涯也不觉得尴尬,大声说道:“大刑伺候!”
幻尘的刺客,口风都很严,难怪他们能作为天下第一杀手组织。
“且慢!”玉长老阻止道,“护法,以我经验,这种人不能用强。”
几名手执刑具的殿士走来,竹涯挥手示意他们暂停,看了玉长老两眼,说道:“玉长老,请。”
护法因为官阶较高,按惯例首先发问,接下来才是主事人来负责,这本无问题,只是不知为何竹涯的语气有些低。
那名刺客已经渐渐清醒,不用多看,便知道自己深陷何等境地。也不说话,只冷冷望向来人。
他并不打算回答任何问题。
玉长老没有说话,只是盯着刺客的眼睛看,他不是刑吏,而现在也不用刑吏的办法。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整个房间里充斥着一种诡异的沉默。
然而事实上,玉长老与刺客相互之间的对视,并不是沉默,而是真正的交战——即便作为刺客,他仍然是一名守归境修行者。
修行者的战斗是神魂意志的较量。
胜利者将拿下接下来谈话的主导权。
“你是幻尘的人。”玉长老终于开口说道——大概是终于占据了上风。
刺客仍然沉默,这是他的职业操守,只不过他的神魂已显屈服,因此从他的眼神中不难看出对这件事的肯定。
虽然齐洲殿众人已经比较明确的猜测到,这却是第一次得到确定,很多推想便能得到切实的依据。
“你们设下圈套,想趁着人少,把齐洲殿军一网打尽。”
得到的反馈是肯定,但是是没有什么用的信息——真正的问题在下面。
“你们有多少人?”
对方低着头没有回应,玉长老明显的感受到他的神魂再次掀起了波澜。
看来这个问题触及了对方的底线。
竹涯也注意到这一点,回头看向众人,眼神交换意见,转回头时特意多看了沐真一眼。
这时玉长老也转过来,表示对方可能不在掌控之内,竹涯点了点头,示意继续审问。
玉长老上前两步,手抚剑柄,厉声喝道:“大胆逆贼!快快答我问题!”
那名刺客猛然抬起头,眼神中爆射一股凶狠之气。
这不是简单的凶气,而是蕴含着极致杀意的神魂攻击。
竹涯眼见大事不妙,冲口说道:“动手!”
他的话音极短暂却极铿锵清脆,能清晰地送到每一个人的耳中。
玉长老立即出剑刺向刺客,没有任何迟疑。
然而他的剑没能送到刺客的胸口,就像瞄准一道上好菜肴的筷子没能如愿。
红、白两道光色悄无声息地闪过,带上了更多血腥的意味,一者无畏,一者决绝,仿佛穿梭在空气中的幽灵,甚至令人感觉不到阻力,唯一的痕迹只有一息若隐若无的破风声。
玉长老的双臂齐声而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