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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故人(第1页)

    合卺酒暖,烛影摇红,是醒是朦胧?

    琴心隐只是有些微醺,眼望着绣上囍字的床帘,却痴痴地醉了。他卸下腰间束带的玉钩,将床帷挂在一旁。是那个心上的人,拘谨着手脚,等他挑开盖头。他犹豫,困惑,迷恋,心念电转,这是梦吗?

    他终究还是用双手捧开了那方红布。

    “琴心隐,是你杀了我父亲?!”泪眼融融,又兼着难以置信,子舟蓦地站起身子,一步步向前逼着,手中的利匕却已经钉在琴心隐的胸膛。他的新衣,本就是红的,此刻却是更加光鲜了。

    琴心隐多想替她抹开腮上的晶莹,心却一刻刻地往下沉。

    无力,虚脱,酸软,麻痹;心恸,肠断。

    温软的微光,从林间雪淞盈盈而下,照开了琴心隐惺忪的眸子。

    可是心依旧是痛着,仿佛那只匕首还刺在胸上。他只是下意识地去摸匕首上那双柔荑,入手空空,哪有软玉温香。每一次呼吸都用不上一分力气,却又要榨干身上最后一口清醒。

    琴心隐就这般躺在针林下突起的岩石上,身旁的炭火已经熹微,烬明烬灭,心死心活。

    “心隐哥哥,你醒了?”

    就听到这样温柔的声音,琴心隐木然地转向寻芷意那张脸。

    “我醒了吗?”他想说话,却无力说出口,雪后的凉气趁机入喉,在肺上翻涌、激起了一串咳嗽。

    咳到直起身子,又咳到蜷缩一团,咳到头痛欲裂,咳到清醒。

    “芷意……”琴心隐止住了咳嗽,将手稳稳探了过去,直到触碰到那温暖的脸庞。“现下,不是在梦中吧。”

    “你做噩梦了?”寻芷意翘起了眉头,瞳若新月初满,耀地琴心隐不敢多看。她只是温柔地替他撩开鬓边的乱发。

    琴心隐提了一口气,四周散下的余雪竟未挨着他的绒裘褙子,而是凝成一层蝉翼般的融融白光,浮在身遭。“天快亮了,我们也该走了。”

    行至日出,坐看云起。

    冬日的朝阳暖红了山麓的白雪,针林上冰淞融化,淅淅作雨,一滴滴打在琴心隐的额间。清醒,一寸寸地清醒。

    一夕小眠,走得乏了,又只是倚着山间崖石小憩了半会儿,寻芷意仍有些困,伸了伸疲倦的双手。

    琴心隐发现自己最讨厌的就是清晨了,它会让昨日殚精竭虑才遏制的心思,又如春暖开闸般宣泄。不管想通还是没想通。

    “心隐哥哥,他还好吧。”或许是被琴心隐传染了,寻芷意也在想一个人。

    琴心隐自然知道她问的是那个他。

    说好,你会开心吗,说不好,你又会难过吗?但凡和爱沾边的事,都如此矛盾可笑么。

    所以琴心隐只好说:“也许吧。至少他依旧有一颗赤子丹心。”

    琴心隐也看不出寻芷意眼中的迷离是开心或者失望,或许三年的断交已经将伤痛消磨殆尽了。

    “他有,提到过我吗?”小心翼翼,却又故作不带情绪。

    “醉前都无,醉后全是。”琴心隐又只得老老实实地说。除了老实,他也不知道还能有什么话才能去安慰她。安慰人也并不是一件好事,以人期望,却又终究是绝望。人只有自己想通了,才算是真正走了出来。

    那我算是想通了么?

    幸好二人已经走到了山脚下,面前的歧路了断了各位的话意。

    “三年没有回来过,这地方一点儿没有变。”琴心隐看着破了角的酒旗在飘荡,山脚下那个小酒铺子依旧还开着。

    【忘情蛊】是这酒铺的名字,也是它家佳酿的名字。可喝了不光忘不掉,还偏偏历历在目,无从言说。

    琴心隐和寻芷意走进酒铺,里面的布置确实颇为雍容,与外观的颓破看起截然不同。琴心隐拉起寻芷意的手,眼光扫了四下,堂中央垂着珠帘,向里瞧去,是一张八角的大桌,却已经挤满了十个人。

    “哈哈,这几个人真是奇妙。”寻芷意也是注意到那张大桌上的人。

    琴心隐只是略略点了下头,便邀着寻芷意坐到了最里头的一张对酌的小桌上,木椅腐朽松动,琴心隐坐上去的时候却没有压出丝毫声响。

    酒肆除了他俩和其余的小桌上稀稀落落地坐着些个羁旅的客人,便是那大桌上的十位奇妙的人:

    穿着宋锦褙子的少妇唬弄着怀中抓周的小儿;婆娑面纱下紫裾少女婀娜英姿却透着一股子刚猛;云雾翻飞的水烟袋老者掸着纯钢烟斗上的粗灰;执刀三位镖师们面面相觑不知心思几何;一对情侣旁若无人地互喂着甜羹;旁边伏着一个醉倒的乞儿。当然此刻珠帘之中还有第十一个人,忙不迭的店小二。

    寻芷意悄声问道,“不知道什么样的原因,才会让这样十个迥异的人同桌馔食。”

    “高手。”琴心隐看着寻芷意,眼中泛出异样的神采,虽没说话,寻芷意却懂。他们本是多年的知己。

    寻芷意自然也没有回话,“谁是高手?”

    她先看向了那三个跋扈凶狠的镖师,身上带着兵刃的看起来只有他们仨,但是真正的高手怎么会让人看出他们是高手?

    “非也,你既然判断出他们不是高手,那不就正是真正会掩饰自己的高手?”琴心隐呷了一口【忘情蛊】,依旧没有说话。

    寻芷意有看向那抓周的稚童和他手足无措、慌乱无比的母亲,她俩绝不会是高手了吧?

    “【七星洞】的洞主岂非就是以为风韵绝佳的人母?”琴心隐继续喝酒。苦酒,还掺了水,怪不得忘不掉。他突然生了个念头,不知道子舟以后身为人母,也抱着个小孩抓周玩,可那时候身旁的人会是自己吗。

    紫衣的直裾打扮得如此光鲜,高手怎么会这样高调?

    “高手不一定要高调,但一定要有格调。”琴心隐干脆不喝酒,喝起了粗茶,“比如我。”

    寻芷意无视。

    耄耋的老头,抽着水烟袋的手如此枯槁,抬个烟斗都要费力,又怎么会是个高手?

    “那给天下武人排名的【风云录】中,第三的好像正是一位抽烟的糟老头。”琴心隐干脆啥都不喝了。寻芷意见他嘴角狼狈,替他擦了擦。“那心隐哥哥是排第几啊?”这句话倒是说了出来。

    “或许是第九,又或许是第十。”

    店小二如此籍籍无名,更不会是高手了吧?

    “大行不顾细谨,方是高手。”

    那个醉倒的乞丐呢,总不见得是为高手?

    “大酒鬼林榀虞是个乞丐,也是【风云录】上第二的剑圣。”

    寻芷意忽然出声道,“那对恩爱的情侣绝对不是高手!”

    琴心隐正想反驳,却不得不承认她是对的。因为方才还卿卿我我的眷侣,现下已经是面若重枣,向后一仰,双双倒地,吐沫身亡,显然是中了剧毒。“嗯,戏开始了。”

    店小二吓得面色惨白失了禁,死人本就少见,而且一次死了两个,更何况还是吃了他家的甜羹。乞丐打了个醉呓,喃喃不知道说了些什么,紫衣少女压低了面纱的沿角,不知是挡住惊怖还是挡住笑。少妇也撸起袖子掩盖了稚童的视线。水烟袋里喷出一口浓烟,老人呛地咳嗽,三位镖师按刀的手上青筋暴起。余下的宾客早就逃散去了。

    “死,死,死,死人啦!”店小二狂叫,他那里见过这般阵仗,可他的声音却戛然而止。咽喉上镌刻了一只十分精致的十字梅花镖。所有人的呼吸都是一个凝滞。

    可三位镖师却是永远的凝滞了。他三人见事情发展的势头远远超出自己的所料,便想先下手为强,相对一眼,心念齐动,拔出刀的一瞬间,却又各自插入了自己的脖子。

    寻芷意看着不解,“怎么会有这么诡异的事情,他们怎么会杀了自己?”

    琴心隐笑笑不答,双手托腮,静看好戏。

    “嗖!”“嗖嗖嗖嗖!”五件暗器从分别两个人手中发出,却又死了三个人。那乞丐和老者互相猜忌倒也罢了,乞丐抛出了枚丧门钉正中老者眉心,只是那老者的柳魂针准头偏了点,虽说是杀了乞丐报了仇,却平白搭上了紫衣少女的性命。

    琴心隐眉头一觑,“看来还真有一位高手中的高手。”他身在帘外,对于帘中发生的一切倒是看得不十分清晰,此刻只见那少女趴在桌上,看不清正脸,想来已经是死了,记忆突然涌起一阵浪涛。

    “哇!”稚童惊啼一声,少妇瞿然变色。因为那对最先倒下的情侣尸身,竟然从地上爬了起来。

    寻芷意吸了一口凉气,“想不到蜀山左近,也会有僵尸作祟。”

    那对尸身自然不是僵尸,少妇搂紧了孩子,惊叫道:“你,你们不是死了吗?”

    “尸体”相视一笑,却是一人一句地道:

    “【江东第二剑】柳辰辰扮作店小二;”

    “【塞北三狮】竟然甘心藏拙作为镖客;”

    “【潇湘逍遥子】抽着破烂水烟;”

    “【蜀中巨贾】上官小追自甘沦为乞丐;”

    “倒是可怜这不知名的少女香消玉殒;”

    “洛大夫人难道不知道为什么?”

    洛大夫人自然知道是为什么,当然是为了自己手中的钥匙,一把可以开启装有《碣石调·疏影·卷二》的秘柜钥匙。洛大夫人紧咬着双唇,似是在做最后的取舍。

    情侣检查了在做所有人的尸体,【潇湘逍遥子】和【蜀中巨贾】各自为对方的暗器射死,【潇湘逍遥子】身被一创,正是一枚丧门钉,不偏不倚,射入左胸口上。蜀中巨贾身负四伤,是柳魂针的杰作。塞北三狮的刀则是被情侣事先布置好的精铁磁石吸引,各自引断了脖颈。紫衣少女被逍遥子和巨贾的暗器误杀。

    而店小二却死于情侣的梅花镖。所以这对情侣倒是有个好听的名号,【梅花落】:梅花镖出人头落!

    洛大夫人做出了取舍。她先是探手入怀摸索着那枚钥匙,却趁着【梅花落】盯住她的左手,右掌突然将怀中的稚童抛给了对方。

    【梅花落】被这般举动搅地一愣,接还是不接?

    他们只听到洛大夫人莺莺笑语道,“我们这桌只有九个人。”

    九个人?也就是说,有一个不是人?那么谁不是人?琴心隐已然明白,寻芷意正在明白,但【梅花落】看向手中抱着的孩子,倏忽之间才明白,这孩子不是人!

    “知道我是洛大夫人,却不知道我有个外号,【没娘要】。”洛大夫人看着【梅花落】胸前被钢钉射成了筛子,才缓缓走过去拾起了那个“孩子”:“嘻嘻,开玩笑呢,娘怎会不要你。”那孩子胸前开了个榆木盒子,布满了空洞,应该是个击发铁器的机括,洛夫人只要拍他一下,机括就发出婴儿的啼哭。她左手指套上连着金丝,操作着“婴孩”抚摸起她的脸,“儿子真乖,妈妈的脸可滑嫩吗?”

    洛大夫人腰肢颤颤,正要离开,忽然瞥见了琴心隐和寻芷意。这酒肆中的其他人看到出了人命,早就脱兔般跑了。她不知道这两人是什么时候出现在酒肆的,又为什么还坐在那里不走,“你们也想抱抱孩子?”

    琴心隐淡然,把【忘情蛊】和粗茶混在了一起,鼓起勇气尝了一口,摇头道:“抱不起。”

    洛大夫人对他嫣然一笑,仔细打量了他一眼。英伟却颓容,秀美又沧桑。“我喜欢你这样的男人,可惜我的孩子已经有了父亲。”

    寻芷意接过琴心隐兑好的茶酒,也是喝上了一口。“心隐哥哥,你以后可别和子舟妹妹生出这样的小孩,别人的小孩闹心,这样的小孩要命。”

    洛大夫人毫不生气,她今儿开心地紧,不想再多杀人生事,转过身去,正要走出这间酒肆,突然想起了一个破绽。

    破绽?是她!

    “嗖嗖嗖嗖嗖”,当时的暗器声只有五声,【潇湘逍遥子】和【蜀中巨贾】共受五创!那她怎么可能会被误伤而死?

    紫衣少女拾起了那只沾染铜绿的钥匙,取下面纱,将它擦了个干净。看也不看地上洛大夫人的尸体,那等衣品倒入不了她的眼中。

    琴心隐看着她的脸,生起的却只有愧疚。这幅面容只比寻芷意稍逊一点,因为对于一名女子,她脸上的坚毅似乎太过了些。

    “我实在看不出,这些年你经历了些什么。”【夜暝城】的宮主姓春,名若雪。

    春若雪的眸子也有化作流水的时候,她眼中只有琴心隐。

    “老宫主安好?”琴心隐柔声道。

    “不好”,春若雪走上近前,也不问询可否,将琴心隐面前的茶酒喝了个干净。“所以我才需要那本《碣石调·疏影·卷二》。”

    春若雪手中捏着一只竹筷,筷尖已经插入了琴心隐的喉头,一分,再深一分,偏一分,琴心隐也就没得救了。

    寻芷意没见过这么快的出手,反应过来已是不及,正要施展擒拿去扣住春若雪,双手却被琴心隐一握。

    “芷意莫急,是我该受的。那春姑娘,你还好吗?”琴心隐每说一个字,伤口就皲出一片血。

    执筷的纤手颤动着,春若雪的呼吸也急迫起来。“六年了,廿一岁了,我还没有嫁。”语中幽怨。

    “对不起。”琴心隐说话的时候,觉得筷子又深入了一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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