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冬日(2)(第2页)
1846年到1847年冬天,来了上百个“极北乐土之人”,那天早上,他们蜂聚似的来到我们的瓦尔登湖,好几辆大车上拉来了笨重的农具,比方说,雪橇、犁耙、条播机、铡草机、铲子、锯子、耙子等,每人捎上一把双股叉,像这样的农具在《新英格兰农业杂志》或者《农事杂志》上还都没有描述过呢。我可不知道他们是不是来播种冬天的黑麦,或者播种新近从冰岛引进的别的什么种子。但我并没有看到肥料,我揣想,他们会像我一样,觉得这儿土层很厚,休耕时间也够长了,大概只打算浅耕一遍吧。他们说,有一个躲在幕后的乡绅,想让自己的钱成倍往上翻,据我所知,此人资产大抵已有五十万了。如今,为了他的每一块美元上再往上摞一块美元,他就在这砭人肌骨的大冷天里,来剥瓦尔登湖的唯一的一件外衣,不,是它的唯一的一层皮呀!他们说干就干,有的犁地,有的耙地,有的开沟,一切井然有序,好像他们硬要把这儿打造成一个示范农场似的;不料,等我睁大眼睛,看看他们往沟里播点什么种子时,我身边的那一拨人冷不丁开始用钩子钩住这处女地的沃土,把钩住的东西猛地一甩,一直甩到了沙地上,或者说水里头了——因为那是特别松软的泥巴——一点儿没错,那儿的所有土地全是这样的——稍后装上雪橇就拉走了。于是,我猜摸,他们必定是在沼泽地里挖泥炭。就这么着,他们每天来来去去,伴随着火车头怪得出奇的尖叫声,来往于北极的某个地方,我觉得他们倒是很像一群来自北极的雪鹀似的。不过话又说回来,有时候,瓦尔登湖这位印第安女人也会来个报复:一个雇工走在他那一伙人的后头,不小心滑到了一条通往阴曹冥府的裂缝里头去了,瞧他刚才还是那么骁勇无比,刹那间只剩下了九分之一的生命;他的体温几乎消失殆尽,能到寒舍避难,他觉得真是喜出望外,而且还承认这火炉功德无量;或者说,有时,坚硬的冻土会把铁犁上的钢齿,不是给砸断了,就是让铁犁陷在沟里,不得不刨开冻土,把它刨出来。
说实话,每天有上百个爱尔兰人,在北方佬监工的带领下,从剑桥来到这里开凿冰块。他们将冰凌切割成一个个方块,那方法是尽人皆知,毋庸赘述。这些冰块用雪橇拉到湖岸边,很快拖到一个储冰平台上,再用驮马拉的抓钩、滑轮和索具,对准排列齐整,像一桶一桶面粉那样,一块一块地码起来,赛过在给一座耸入云霄的方塔打下坚实的塔基似的。他们告诉我,说干得好的话,一天可以挖到一千吨,那是大约一英亩地的产出吧。你瞧,深深的车辙和固定支架的“摇篮洞”,在冰凌上如同在陆地上一样到处可见,这是雪橇在同一条道轨上来回滑动的结果,而驮马老是在挖成木桶似的冰槽里头吃燕麦。他们就这样将冰块置放在露天,堆成一个冰垛,高达三十五英尺,六七杆见方,在外面铺衬一层干草,与空气隔绝;因为即使不算是特别冷的风,照样能穿透冰垛,从而出现很大的裂缝,以致这里那里都支撑不住,冰垛到头来就会倒塌的。最初,这冰垛看上去很像一座巨大的蓝色城堡,或者说像瓦尔哈拉殿堂。但是,人们开始用粗糙的草皮去填塞冰块缝隙,外面披挂着冰霜、冰柱子时,它看上去倒是像一个历尽沧桑的、长满苔藓的灰白色废墟,原由蓝色大理石建成,亦即冬神的寓所,那个我们常在年历上看到的老人——是他的陋屋,仿佛他老人家打算跟我们一道消夏似的。据他们估算,这堆冰块里头有百分之二十五到达不了目的地,百分之二或百分之三会在车子上耗损掉。不管怎么说,这个冰垛绝大部分的命运与主人的初衷正好适得其反;因为,要不就是这些冰块不像预期那样好保存,里头含有比平常更多的空气,要不就是其他原因,反正这些冰块从来都到达不了市场上。这堆冰垛是在1846年到1847年冬天码起来的,估计储量一万吨,最后又覆盖了干草和木板;第二年七月间,盖子被揭开,一部分冰块取走了,剩下的暴露在骄阳底下,这年夏天和翌年冬天全都安然度过,直到1848年9月还没有完全融化掉。不消说,大部分冰块就这么着回归瓦尔登湖。
瓦尔登湖的冰凌,像湖水一样,近看是绿的,但远看是蓝的,你一望可知,河上的冰凌是白的,四分之一英里开外别的一些湖里的冰凌,仅仅是淡绿的。有时候,从凿冰人雪橇上有一大块冰掉在了村里大道上,躺在那里个把星期,像一大块翡翠,引起所有过路行人的兴趣。我注意到,瓦尔登湖有一个部分,那里的水是绿的,但一结了冰,哪怕从同样的视角看去,它却变成了蓝色。因此,在湖周边的一些低洼地,有时候,入冬后积满绿幽幽的水,跟瓦尔登湖水一样,可是转天冰冻过后却变成了蓝色。说不定这湖水的蓝色和冰凌的蓝色,是因为它们所包含的光线和空气所造成的,而且,最透明的地方,色彩也最蓝。冰凌是沉思中最耐人寻味的主题。他们告诉我,说他们有一些冰块在富来喜湖的冰库里储存已有五年之久,至今依然十分完好。一桶水缘何很快就会发臭,而结了冰,却可以永远保持甘美呢?人们常说,这就好比是情感与理智之间的差别吧。
就这样,我一连十六天,从我的窗口看到上百个人在忙活儿,像繁忙的农夫似的,成群结队,牵着车马,带上全套农具,如此这般的热闹画面,我们在年历的扉页上倒是屡见不鲜的。每当我凭窗远眺的时候,我常常想起云雀和收割者的寓言,或者播种者的故事,以及诸如此类的故事传说。如今,他们全都走了,也许过了三十多天以后,我又会凭窗远眺纯粹的海绿色的瓦尔登湖水,湖水映现出云彩和树木,寂静无声地将它蒸发的水汽升上天际,一点儿都看不出有人在那儿流连的痕迹。也许我会听到一只孤独的潜水鸟在扎猛子和梳理羽毛时的喧笑声;要不然我会看到一个孤独的渔夫,驾着一叶小舟,他的身影映现在水波里;可是不久前,上百个人还在那儿万无一失地忙活过呢。
因此,看来在查尔斯顿和新奥尔良,以及马德拉斯、孟买和加尔各答,那些热得喘不过气来的居民,好像会在我的水井边啜饮呢。清晨,我才智飞灵,沉浸在《福者之歌》这么令人惊叹的天体演化的哲学里,自从这部经典问世以后,圣贤们的时代也早已逝去;相形之下,我们近代世界及其文学似乎显得多么微不足道;我怀疑,那种哲学是否仅仅涉及往昔的生存状态,它的崇高风格离我们的理念又何其遥远。我放下了书本,走到我的井边去打水,可是,我的天哪!我在那里遇到了婆罗门教的仆人,梵天、毗瑟拿和因陀罗的僧侣,此人还打坐在恒河边上他的寺院里念《吠陀经》,要不然就带着他的馅饼皮和水罐,栖息在一棵大树底下。我遇见他的仆人过来给主人汲水,我们的水桶好像在同一口井中碰在一起。纯净的瓦尔登湖水,已经和恒河的圣水掺在一起了。乘着顺风,这水波流过了亚特兰蒂斯和赫斯珀里得斯这些传说中的岛屿,像汉诺环航似的,漂过德那第岛和蒂多尔岛以及波斯湾的入口,在印度洋的热带风中汇合在一起,最后在亚历山大也仅仅听说过的一些港口登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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