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真意站在屏风之后听着那为首的家仆客套几句,而她只是一言不发间微蹙着眉应了一声。
这一声过后,她便依稀见到那些人将手中物什接连放下,静置于桌面。
一群人来得快,走得也急。沉蔻警惕地垂着手回来时,那群家仆早已经鱼贯而出,在廊庑尽头几乎都没了身影。
“是什么东西?”沉蔻一双流风妖冶的眼睛此刻都微微睁大了起来,略显紧张而狐疑地凑上了前:“非要这样大晚上着急送来?”
裴真意不认识那些锦盒,却也知道那其中装着的东西,必然是同她有关。
当年她趁乱被元临鹊放出川息,便遗落了许许多多私物在元府,而那些画卷,恐也是她曾经所作。
于是她倒是并不愿立刻打开,而是沉默着在桌边坐下,抿着唇摇了摇头朝沉蔻道:“无妨,应只是些杂物。”
她私心并不想收下这些东西,甚至连打开看看也不愿。
——不愿回忆起那些时日,也不愿看到任何相关的物什。
于是她目光里一时流露出了七分抗拒,将那若干锦盒都推到了一边。沉蔻看了她一眼,将手上的水渍擦拭干净后,挨着她坐了下来。
裴真意隐约感到她或许是又要安慰自己了,一时抿抿唇抿出一个笑来,温声道:“都无事的,你不用安慰我。”
明明一直以来的想法都是去照顾她,不知道什么时候起,自己居然早就成了被担心与关照得更多的一方。
裴真意心里有些闷闷的,即便面上仍旧与往常一般清浅,语气与眼神里的不同却仍旧被沉蔻察觉。
沉蔻知道裴真意总是特别在意面子,说白了便是假正经得不行,心里一时又好笑又好气。
分明是委屈又难过得就差把这锦盒丢出去了,却还要在自己面前硬说没事没事。也不知道是谁前些夜里抱着自己哭,那时候怎么便不要面子了?
沉蔻越想越远,一时想到了初相识时的画楼之上,也想到了那时候裴真意第一次出于寻求安慰的拥抱。
也就是那一次裴真意突如其来的心扉暗敞,让沉蔻开始生出了不论如何也要护她无虞的心愿。
那心愿一日日蔓延开来,纠缠着心脉向上攀牵。
——这样细密又缠绕着心扉的关切与喜爱,于她而言绝不会是负担,永远不会。
但裴真意的脾性总归还是并未全然放开,带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别扭。沉蔻想着,微微叹了口气,妥协道:“哎,无事便最好了。”
她语气幽幽清清,一时入耳带着些无奈似的,让裴真意感到自己被看透了几分。
这样的气氛让裴真意感到了些许窘迫,她抿了抿唇,干脆伸手将面前最近的那个锦盒拿了起来,作势便要打开。
沉蔻见她当真是要面子,居然连方才怎么都不愿去碰的东西,此刻也说开就开。
裴真意心下带了几分气闷,于是一时当真连最初的抗拒都抛却到了一边,伸手打开那第一个锦盒后,便一眼看见了那之内安放的一套笔。
这笔仍旧是裴真意记忆中再熟悉不过的样子,纵使与今相隔十载,她也能感受到这笔上承载的、她年幼时的一切憧憬。
裴真意看着那笔管之上虽工整却仍旧尚显稚嫩的刻字,诸多往事便如同潮涌般于一瞬回拢。
这笔是她临出落云山前所做的最后一套,也是她在那之后的许许多多年里的最后一次。
立冬后、立春前,尚在总角的她从亲手喂养的小羊脖子上取下了最柔最韧的白羊毫,将一切对落云山最不可割舍的眷恋、对师父最深切的追思都封入了笔中。
而这套笔自她入了元府,便被尘封了起来,再未用过。
这是她最珍贵的回忆,也是她曾经哀求过、却没有回音的救赎。
而到了如今,昏黑与纯白的过往早已在记忆深处渐渐模糊、缓缓交织在一处。
在裴真意沉默的这须臾之间,沉蔻连呼吸都放轻了下来。她看得出裴真意眉眼间的落寞,也看得出裴真意的极力掩饰。
不论那是怎样的前尘,沉蔻都知道自己再也没有了机会去参与。那莹莹光色之上的晦暗灰尘,她没有办法从一开始就为她遮挡。
但不论如何,如今与往后,她都要寸步不离地陪在她身边,为她将那晦暗拂拭干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