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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潼平静地看着怀瑾, 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一双深黑的眸子折射出秋日的阳光, 影影绰绰, 深不见底。
而萧然眼里那泓幽潭却犹如投入了石子, 层层涟漪扩散开,久久不能平静。此刻的怀瑾给他太大的震动, 那种痴痴呆呆、犹如孩童的模样, 令他没来由地感到心酸。这个人曾亲手为他煎药、亲手喂他服药,这个人曾不分昼夜地守候在他床前, 体贴入微地安慰他、照顾他, 这个人曾口口声声叫着璧儿,为他主持婚礼, 笑得那么愉快、那么欣慰、又那么骄傲……
他野心勃勃, 妄图吞并穆国;他囚禁大哥, 给大哥服下蛊毒;他杀害他的四名影卫;他对欧阳神医不仁;他对自己的百姓不义。可是, 他现在已经一无所有,他从云端跌落尘埃,从最尊贵的帝王变为最低贱的亡国奴,他甚至已经失去神智, 疯疯癫癫。
面对这样一个可怜人, 再多的恨也随风而散了。剩下的, 只有怜悯与悲哀, 还有一丝莫名的惆怅。萧然, 你也不是佛, 你一生犯下无数杀孽,你又比怀瑾清白多少、无辜多少?你夺了他的江山,你给他灭顶之灾,你让他尊严扫地、生不如死。如今你仍然高高在上,潇洒出尘,而他却低伏在尘埃,还巴巴地扬着笑脸,巴巴地叫你璧儿。
“是,我是璧儿。哥哥,你还好么?”一句话费力地从萧然唇中挤出来,怀霈呆若木鸡,而一旁的萧潼浑身一震。
怀瑾的双眸顿时亮了起来,刚刚还只是小心地拉着萧然的袖子,有些慌乱、有些茫然、有些小心翼翼的味道,现在却激动得热泪盈眶,伸开双臂,紧紧抱住萧然,一迭声地、结结巴巴地道:“璧儿,真的是你,我没认错。璧儿,我就说,你不会离开我的,你肯定不会死,太医会救你的……不对,璧儿,你昨天躺在花丛中,一动也不动,你闭着眼睛不说话,也不理我。你在干什么?你躲开我,你故意躲开我,因为我罚了你?你在生哥的气?……”
萧然被他紧紧抱着,身子动弹不得,却又不忍心把他甩开。听他在耳边喋喋不休,说着自己听不懂的话,只觉得心里发苦。
怀瑾忽又兴奋起来,苍白的脸上微微泛起红晕:“寡人继位了,璧儿你就是王爷了。从此我们兄弟联手,必定可以天下无敌……”忽然止住呢喃,眼神变得迷茫起来,渐渐露出惊恐之色,“不,不对,寡人是谁?是皇帝吗?那为什么我在这儿?这是哪里?你告诉我,璧儿,这是哪里?”
他用力摇晃着萧然的身子,见萧然依然一脸平静,他好像觉得自己受到了欺骗。然后又看到萧潼,被他那一身明黄龙衮刺到,指着萧潼,一步步倒退:“你……你是谁?你为什么和璧儿在一起?你这身衣服好熟悉,我在哪里见过……”
怀霈终于扑上去,推开自己的父亲,然后张开手臂,护在他身前。小小的孩子倒仿佛要倒过来去保护这位长者,漆黑的眼睛里溢满痛苦,看着萧然,嘴唇颤动着,喉咙里发出哽咽的声音:“叔叔……霈儿求你了,你快走吧,不要在这儿刺激他了!”
萧然被怀霈那声叔叔叫得心头狂震,呆呆地站在那儿,脑子里一片空白。萧潼气得几乎呕出血来,这三个人算怎么回事?在自己面前上演一出亲情悲剧?璧儿、哥哥、叔叔,叫得那么亲密、又那么凄凉。然儿,你的心究竟在谁身上?
“来人!”他一挥袍袖,“把怀瑾父子押进去,软禁起来,不许他们离开内庭半步!”
萧然见大哥脸上瞬间结了一层冰霜,心头猛地一沉,直觉地伸手劝阻:“大哥……他们一个是疯癫之人,一个是孩子,大哥何必与他们计较呢……”
萧潼冷笑,很好,是朕心胸狭窄,是朕不能容人?朕对他们已经如此宽容了,你还要怎样?难道要朕将他们奉如上宾不成?
“三弟,你觉得朕苛待他们了?”目光一凛,眼里的意思分明是,你若敢再说什么,朕立刻将他们押回天牢!”
萧然退后一步,躬下身去:“小弟绝无此意。
萧潼向侍卫挥手,侍卫立刻上前,喝令怀瑾父子:“走!进去!”
怀瑾见此情景,惶恐地睁大眼睛,求救地向萧然伸出手来:“璧儿,他们是谁?为什么要抓寡人?我害怕,你救救我……我是你哥,我是你哥……”泪水又滚滚而下,脸色慢慢变得灰白,想转身扑到萧然身边,却又被侍卫冰冷的剑锋逼着缩回头去。一路走一路浑身颤抖,呜咽出声。嘴里反反复复地喃喃自语,一会儿寡人,一会儿我,一会儿璧儿,一会儿你哥。
萧然默默地看着他们的背影,看着怀霈伸出一只手,扶住自己的父亲,清瘦的脊背挺得笔直,那种骨子里的傲气,即使在这种情况下也没有丝毫改变。
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却听萧潼的声音冷冷地响起:“三弟,我们回去吧。”
重新登上御辇,萧然掂量一下大哥的脸色,直接跪了下去:“请大哥恕罪。”
“谁是你大哥?朕什么时候和怀瑾是兄弟了?”萧潼轻轻笑了一下,脸上看不出喜怒。
萧然身躯一颤,慢慢垂下头去:“大哥深知小弟心意。小弟只是可怜怀瑾,就好像可怜那些素不相识的落难之人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