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振哼了一声:“小事都需要杂家亲自处置,要他何慧何用?太平粮吃久了,事儿都不会办了是吧?”
小宦官眨眨眼,道:“那奴婢便去回了何大档头?”
王振将狼毫搁在笔架上,道:“说来听听,出了什么事?”
小宦官道:“一个时辰前,有东厂番子在内城护城河边发现了一具尸首,经查实,是东厂麾下吏部衙门坐探陈东福,东厂仵作查验了尸首,表面上看,陈东福是醉酒失足落水溺亡,可实际上,他胸口的膻中穴有一处很轻微的针眼,仵作剖尸后发现那一针将内腑气机截断,是为致命之伤,除此外,他的脖子亦有轻微勒痕,显然并非落水而亡,而是有人谋杀。”
王振不耐烦地皱眉:“死个坐探而已,这也要跟杂家说吗?既是谋杀,该怎么办就怎么办,难道要杂家教何慧如何办案?他是吃干饭的?下面这些小崽子越来越没用了,改天定要换一批能干的人!”
小宦官垂头道:“公公说的是,陈东福的死因已查明,东厂甚至查出在他死之前,曾有军士看见正阳门外与人相谈,此人有重大嫌疑,按理东厂可将其拿问,只是何大档头有一事不敢妄动,特着人送消息入宫示公公。”
“何事?”
“那个谋杀陈东福的嫌疑人,是最近得罪公公甚深的锦衣校尉袁彬,近日被陛下调到御驾之侧侍候,何大档头可没那胆子拿问陛下身边的人,故而请公公示下。”
王振一直眯着的眼睛顿时睁大了,眼中露出精光:“袁彬?呵,呵呵……”
听着王振的冷笑,小宦官不寒而栗,垂头大气不敢喘。
“这家伙是个人才呀,刚刚逃出生天,又杀了东厂的人,他是一心想求死么?”王振冷笑道。
“跟何慧说,待今日陛下视朝过后,袁彬下了差,出宫时将他拿下,快审快判,晚间便把他的性命结果了吧,还有他的家人朋友,一并连坐,陛下那里,杂家自去解释,一个小小的校尉,犯了王法便不能拿了么?笑话!跟何慧说一声,别让袁彬死得太痛快。”
小宦官一凛,急忙应命,起身便待退出屋外,忽然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小宦官一愣,停下了脚步。
屋外又进来一名宦官,脚步比较匆忙,进了屋先朝王振行礼,然后道:“禀公公,陛下身边的宦官递出消息,刚才陛下在临溪亭打坐悟道,身边的锦衣侍卫袁彬献上一本纯阳子亲笔批释的《道德真经心传》,此书为绝世孤本,陛下大喜,特允袁彬可随时翻阅陛下的藏书,更言称若袁彬对修道有不解之惑,陛下可为他释疑……”
王振一愣,接着大惊:“陛下对他竟如此……”
话声一顿,王振露出阴冷之色:“好个袁彬,杂家倒真小瞧了你,走眼了,呵呵,走眼了啊!”
王振气得不行。袁彬本是个小人物,吏部官员一案里胆敢越级告御状,在王振心里早就将他判了死刑,虽说被调到天子身边,但王振不急,迟早会有法子弄死他,待到陛下慢慢忘了这个小人物,他的生死还不是随便自己拿捏。
没想到这个袁彬不简单,竟能想出法子让陛下对他的印象深刻。
在宫闱里,“印象深刻”的分量可是很重的,天下官场熙熙攘攘,无数官员做政绩,扬声名,求的便是扬名天下,最终所求者无非四个字,“简在帝心”,一旦天子心里记住了这个人,有事没事想起这个人,那么这个人离飞黄腾达就不远了。
可是,要做到简在帝心何其之难,天下那么多官员都做不到的事,袁彬却轻松做到了,从今日起,袁彬的名字算是牢牢记在天子心里,他甚至可以自由出入天子藏书之处,往后与天子见面甚至单独聊天的机会不知凡几,只要这个袁彬不是蠢货,想必天子会对他越来越喜爱。
权势滔天的王振,此时却发现自己竟然不敢动袁彬了。
因为他很清楚,自己的权势是谁给的,他终归是残缺之人,是天家的家奴,家奴就得有个家奴的样子,就得守好家奴的本分,打狗还得看主人呢,未经主人允许,家奴敢当着主人的面杀主人的狗吗?
好气啊,可还是要保持微笑。
花了很久的时间平复了心中怒气,王振深吸口气,缓缓道:“杂家知道了,你下去吧。”
报信的宦官恭敬告退。
另一名小宦官将一切看在眼里,心中顿知事有变化,于是上前小心翼翼地道:“公公,陈东福被谋杀之事,您看……”
王振冷声道:“什么谋杀?明明是他自己醉酒溺亡,何慧的眼睛瞎了么?”
“是是是,奴婢明白公公的意思了。那么袁彬的家人朋友……”
王振怒道:“你也聋了么?陈东福自己醉酒溺亡,关袁彬何事?关他家人朋友何事?”
“是,奴婢马上将公公的意思送出宫外。”
说完小宦官忙不迭小跑出去了。
屋子里只剩下王振一人,桌上烛台光线再次黯淡。
王振阖上眼,喃喃自语:“袁彬……有点意思,一不留神倒成了人物,呵呵。”
…………
金殿朝会,如往常一般争闹,一桩小事都能引起朝臣之间的谩骂甚至动手打架,每次朝会过后都是一地鸡毛。
朱祁镇面无表情消极怠工,反正朝中的大事全由内阁大学士决定,作为皇帝他的作用不大,当然,并非皇帝没有权力,而是他与朝臣们的观点相差甚远,对某件事的处置固然可以坚持己见,但往往会引发许多连锁反应,比如朝臣对圣旨的不配合,比如动不动就以死相谏,或者痛哭流涕请求辞官等等,久而久之,朱祁镇也特别厌烦这种套路,最后索性由得内阁和朝臣们去处置,除非遇到他必须坚持的事情,一般来说他是不会太过干涉朝政运行的。
鸡飞狗跳的朝会结束,朱祁镇迫不及待地起身离开,在朝臣的恭送下,朱祁镇身形一转便走了,摆驾谨身殿更衣。
而袁彬此时也下了差,宫中值守有规矩的,皇帝身边的侍卫也会轮换值岗,袁彬只守到朝会结束,便挎着绣春刀施施然朝宫门外走去。
走下汉白玉石阶时,恰逢一群刚散朝的大臣三五成群,袁彬立马站在一旁,躬身而立。
校尉是武夫,朝臣是文官,论品级论文武之别,袁彬都比他们矮一截,给他们让道是礼仪。
朝臣们经过袁彬身边,没人拿正眼瞧他,视若无睹地走过去。
袁彬躬身望地,忽然看到一双穿着黑色平步官靴的人站在自己身前,袁彬愕然抬头,却见一名穿着二品官服的老者捋须笑吟吟地看着他。
袁彬急忙见礼:“标下袁彬,参见老大人。”
老者摆了摆手,笑道:“免礼,你便是袁彬?呵呵,老夫礼部尚书胡濙。”
“袁彬拜见胡老尚书。”袁彬再次行礼。
“罢了,老夫只是想见见你,听说你已被调任宫中,呵呵,不错不错。”
袁彬疑惑道:“老大人认识标下?”
胡濙避而不答,而是仔细打量了他一番,点头道:“模样端正,气态平和,袁壮士有福,生得佳儿,可喜可贺。”
袁彬听懂了,原来他认识自己的父亲。
正要发问,胡濙挥了一下官服袍袖,道:“行了,老夫要走了,代问尔父安好,你带个话给你父亲,若有闲暇,不妨来老夫府上坐坐,年纪大了,老友越来越少了,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