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大雷对袁彬的态度从头到尾一直很友善,无论他出于怎样的心思,不得不说,袁彬这个被锦衣卫内部早已认为是叛徒的人心里还是有点感动的。
至于张大雷对自己友善的原因,袁彬猜测恐怕不仅仅因为自己是天子身边近侍那么简单,王振一手遮天的年代里,敢无视司礼监掌印的人实在不多。
既然当了百户,勉强算是一脚踏进了官场,袁彬当然不会那么幼稚,当面问张大雷对自己友善的原因。
袁彬相信时间会慢慢给他一个真相。
感激地向张大雷道谢又道别后,袁彬这才与自己麾下的两名总旗王顺郑向见了礼。
两人年纪差不多都是三十来岁,王顺长得颇为粗犷,皮肤黝黑,脸上长满了络腮胡子,一看就不是好惹的角色,换了袁彬当年混迹正东坊的时候,见着这副尊荣的人迎面走来,他一定会毕恭毕敬让道,对狠角色一定要客气。
郑向的容貌与王顺恰恰相反。
郑向很白净,五官颇为俊朗,配上飞鱼服和绣春刀,结合出一种阴柔与阳刚相糅合的古怪味道,这种人应该穿着文人的长衫,摇着折扇,身后跟着两名小厮,一路招摇地出入章台柳馆之地,引得无数青楼娘子尖叫痴迷,心甘情愿自荐枕席,那里才应该是他的归属,当什么锦衣卫呀,浪费人才。
“王顺,郑向,拜见百户大人。”二人朝袁彬按刀行礼,表情平静,礼数周到,没有任何不妥之处,当然,也看不出有任何亲近热情的迹象。
袁彬脸上堆满了笑容,上前一左一右托住二人的胳膊肘,笑道:“以后都是生死与共的袍泽兄弟,自家人不必拘礼,想必你们也听说了,我在宫中当差,甚少有暇出宫,出宫也是因为下了差要回家睡觉,所以手下的百名兄弟就交给二位代为统属,咱们萧规曹随,一切照旧。”
二人抱拳:“是。”
袁彬又道:“听说咱们之前的那位百户,因为犯了事被拿下狱了?”
王顺表情淡漠没吱声儿,郑向似乎比较开朗,闻言答道:“是。以前那位百户事涉一桩谋反案,被东厂的人拿下狱了。”
袁彬哦了一声,并没有就这个话题聊下去。不知道为什么,这年头的谋反案特别多,尤其是官场人物,要么风光无限,一旦犯了事,大多便是谋反,明明京师城里一派太平,不见一兵一卒调动,也不知那些人是怎么谋的反,总之,上面如果想要整死一个人,哪怕你只是在街上偷了个钱包儿,那也是谋反,只有谋反才能把案子钉死,永远无法翻案,一般的官员不敢碰,更不敢审,实在是杀人灭口,诛除异己的必备罪名。
袁彬很理智地换了个话题:“那位百户犯事之前,咱们百户里进项如何?”
郑向笑道:“上面划了半条街的商铺,若商铺掌柜们识趣,交齐了平安银子的话,下面百名兄弟和二百多个帮闲应是能够勉强度日养家的。”
高冷路线的王顺忽然插嘴道:“不过给咱们的半条街商铺里,很多商铺的后台太硬,我们不敢要银子,还有的被东厂截了胡,兄弟们只能饥一顿饱一顿。”
听王顺的语气,似乎有点怨气,也不知这股怨气是冲着谁。
袁彬不动声色地道:“苦了兄弟们了,蒙天子垂幸,任我为百户,我既然上任了,也不能眼睁睁让兄弟们挨饿受冻……”
王顺和郑向两眼一亮,目光顿时集中在袁彬脸上。
袁彬笑了笑,缓缓道:“刚才我与千户大人吃酒,席间我向千户大人求了很久,千户大人终于松了口,给咱们划了块油水颇肥之地,就在玉河西街。”
王顺和郑向的呼吸都急促起来,郑向讷讷道:“玉河西街……整条街?”
袁彬笑着点头:“对,整条街的商铺,自下月起,他们的平安银子都归我们百户收。”
郑向对袁彬的态度顿时热情了许多,就连高冷模样的王顺此刻望向袁彬的目光里也多了几分和善。
郑向不停摩掌笑道:“玉河西街可是商贾云集呀,那里靠近皇宫西门,街上的商铺全是大明有头有脸的大商贾开的,若全归咱们收平安银子,下面的兄弟们岂不是会乐疯了,哈哈!”
王顺疑惑道:“百户大人,玉河西街的例银以前可是东厂收的,为何转给了咱们锦衣卫,而且还转到咱们百户了,油水如此丰厚之地,东厂番子岂肯甘心让人?”
袁彬笑道:“听千户大人说,半年前东厂闫大档头在济南府查缉一桩谋反案时,被逆贼设伏中了圈套,几百名东厂番子陷落,若非当地锦衣卫千户所出手救援,那几百名番子可就没命了,闫大档头回到京师也会落个统属不力,人头落地的下场,这事儿东厂欠了锦衣卫老大一个人情儿,偏偏这人情没法明说,于是闫大档头活动了一番,将玉河街转送给了咱们锦衣卫,算是还了这个人情,而玉河街恰好在咱们北城千户所辖内,咱们的千户大人自然笑纳了。”
听完了前因后果,王顺顿时喜不自胜。
郑向却多了个心眼儿,试探问道:“而千户大人竟如此干脆地将这条油水十足的玉河街送给了您?”
袁彬矜持一笑:“有什么不对吗?”
郑向喜道:“太对了!百户大人果然不凡,看来您在千户大人心里的地位不一般呐。”
说着郑向飞快瞥了袁彬一眼,似是试探,又似示好,也可能在间接提醒旁边的王顺。
王顺看起来粗犷,然而能做到总旗的人终究不是傻子,听了郑向的话后,王顺对袁彬的态度也恭敬了许多,不再是刚才那副高冷的模样了。
袁彬满意地笑了。
刚认识就把玉河街的平安银子说出来,袁彬心里早有计较。新官上任三把火固然能震慑手下,但若是见面就送出实实在在的利益,比烧三把火更有效。
下面的校尉和帮闲们在锦衣卫里当差图什么?当然不是什么忠君报国死而后已,事实上大家都只是谋一份能生存下去的差事而已,如果可以的话,把日子过得更好一点,让人生多一些奢侈的盼头,谁会拒绝呢?
刚认识的人别妄谈什么感情,没人买账。索性直接敞开了谈利益,因利而聚,因情而凝,做人做事有了章法和规矩,才能得到别人的拥戴。
袁彬自小混迹市井,多年下来在正东坊挣出几分薄名,终归是有点本事的。
如今袁彬的敌人太多太强大,这个百户属于自家院子,他不希望后院起火,用最实际最有效的手段尽快收拢手下的人心,让他们为自己所用,这是袁彬的目的。
他的敌人,不能在背后。
…………
回到正东坊已是日暮时分,袁彬是骑着马回到家的。本打算如往常般雇辆牛车,但王顺和郑向非常殷勤地送了袁彬一匹马,袁彬本欲推辞,但二人苦苦哀求他收下,再推辞几句,王顺和郑向的表情都不对了,惴惴不安地问袁彬是否对他们有意见,为何要对忠心的手下如此疏远云云。
袁彬不得不笑纳了这匹马。
马儿不算太神骏,很寻常的品相,不过性子很温顺,袁彬骑在马上很平稳,就这样慢慢悠悠回了家。
袁彬不是一个人回来的,有了前面的利益铺垫,王顺和郑向对袁彬的态度特别热情,不仅送了马,还从百户里选了几个魁梧的锦衣力士一路护送,袁彬生平第一次尝到了众星拱月左右拥簇的滋味儿,虚荣感特别满足。
回到家门外,王顺和郑向令锦衣力士们列队站好,二人一左一右拥着袁彬走进家门,袁忠刚从屋子里走出来,二人一齐向袁忠躬身抱拳行礼,口称“老太爷”,吓得袁忠蹬蹬后退好几步,一脸惊疑地看着袁彬。
袁彬苦笑:“爹,孩儿一不小心……当官了。”
袁忠呆呆重复:“一不小心……当官了?”
郑向是个不错的捧哏,立马接到:“老太爷,今日天子亲自下诏,升令郎为北城千户所锦衣卫百户,我等正是百户大人麾下。”
袁忠惊道:“升……百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