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彬冷汗潸潸,脸色苍白。
朱祁镇一句话说得轻飘飘,只是顺手从身边拎个人出来办个差事,可他不知道这件事里面埋了多么恐怖的一颗雷。
朱祁镇没想那么远,但袁彬心里是非常清楚的,如今的他是司礼监,东厂和锦衣卫的眼中钉,欲除之而后快,若非朱祁镇这张保命符,袁彬不知死了多少次了,而且死法不拘一格各种创新。
这次若真去调查于谦一案,不知司礼监和厂卫会给他制造多少阻力,尤其于谦是文官,在朝堂上颇有声望,若然处置不当,恐怕连朝中的文官们也会对他不满甚至仇视,那时的他可真就是四面楚歌,举目无援了,除了学西楚霸王抹脖子,还有第二条路走吗?
“陛下恕罪,臣请陛下收回成命。”袁彬屈膝拜道。
朱祁镇不满地道:“不过查个案子是否属实而已,你连这点能力都没有吗?”
袁彬眼泪都快下来了,这位天子还真不是一般的昏庸啊,朝中重臣被厂卫锁拿,你就不想想其中难道没有猫腻吗?真以为只是误会那么简单?
骚年,你快醒醒!
“陛下,臣才德浅薄,又是粗鄙武夫,这等涉及朝中重臣的案子,臣怕力有不逮,若不能明察秋毫,连累重臣入了冤狱,大明平白损失了栋梁,此皆臣之罪也,臣实在担待不起。”
“连你都说是冤狱了,于谦肯定是被冤枉的,再说锦衣卫里都是粗鄙武夫,朕看他们办的差事都利落得紧,你是朕身边的人,怎能不如他们?袁卿不必多言,就是你了,快去把案子查清楚。”朱祁镇不容置疑地道。
圣旨已下,而且朱祁镇的语气那么坚决,袁彬不答应也得答应了,否则便是抗旨不遵,后果很严重。
袁彬苦着脸道:“是,臣遵旨。”
玉阶下跪着王振脸色有些难看,他死活没想到如此重要的案子,朱祁镇竟轻飘飘交给了一个贴身侍卫去办,而且这个侍卫还是他的仇人。
看来袁彬在陛下心中的分量越来越重,否则不会委以此任,假以时日,这小子的圣眷恐怕越来越隆,再想动他怕是没那么容易了。
王振眉梢直跳,对袁彬愈发忌惮和嫉恨了。
…………
正事说完,朱祁镇不耐烦地挥退了二人。今日打坐与天地沟通并无任何收获,他不甘心,打算来个二刷。
袁彬和王振告退,二人并排走出殿门,很有默契地互相看了一眼。
袁彬主动抱拳行礼,堆起满脸假笑:“标下袁彬,见过王公公。”
王振连假笑都懒得装,鼻孔里轻轻哼了一声,尖细的嗓音透出一股阴柔味道,让人打从心底里感到不舒服。
“可不敢当袁百户的礼,杂家这把老骨头拜袁百户所赐,上次在金殿差点被文官们给活拆喽,亏得杂家福大命大,有惊无险度此厄难。”
袁彬叹道:“不管王公公信不信,上次的事标下也是无辜的,只是被逼到风口浪尖上,为了自保不得不为尔。”
王振冷笑:“你猜杂家信不信?袁百户,杂家年纪比你大,有些做人的道理想教教你,做人该糊涂的时候要糊涂,莫太清醒了,世人皆醉你独醒,这滋味儿可不好受,大家都醉了,凭什么你醒着?”
袁彬笑容不变:“标下天生就是醒的,我倒是想醉,可一睁眼看到这乌烟瘴气的世道,却不敢醉了,这世道,总得有一两个醒着的人吧?”
王振深深注视着他,缓缓道:“杂家会让你醉的,或许不仅仅是醉,你最好还是长眠吧。”
说完王振拂袖而去。
袁彬揉了揉脸,揉去满脸虚伪的笑容,忧虑地叹了口气。
这已是死仇,无法解开了。
走出宫门,袁彬径自去了百户所,王顺和郑向正在给下面的校尉交代日常任务,见袁彬进来,众人急忙向袁彬行礼。
袁彬板着脸点点头,大马金刀地坐在主位上,挥退了不相干的人,只留下王顺和郑向,道:“奉陛下旨意,由我彻查兵部左侍郎兼河南山西巡按于谦贪赃结党一案,由我以下,百户兄弟皆听我调令,不得怠职渎职,违者军法处置。”
王顺和郑向一凛,一齐按刀躬身:“是。”
袁彬顿了顿,道:“所有在外执行公务的兄弟全都调回来吧,还有力士,帮闲,探子,全都召集起来。”
王顺和郑向再次领命,正要转身出门,郑向忽然停下脚步,看着袁彬道:“百户大人,于谦的案子标下依稀听说过一些。”
袁彬抬眉道:“哦?说来听听。”
郑向苦笑:“不敢瞒大人,于谦一案,很麻烦。标下看过锦衣卫的公文,里面提过于谦,此人在朝野官声颇佳,无论朝堂还是民间,皆对他推崇备至,听说是位难得的好官儿。”
袁彬皱眉:“既然是好官儿,难道所谓的‘贪赃结党’……”
郑向叹道:“咱们是自己人,标下说话也不藏着,于谦是个好官儿,可……上面的人不一定容得下好官,什么贪墨,什么结党,标下听说那于谦已官至四品,一家老小仍挤在一间破瓦房里,就连家中用度也常常要靠他曾经的门生偶尔周济才能勉强度日,逢年过节连给孩子一件新衣裳都做不起,若他果真贪墨,怎会过得如此窘迫?”
袁彬点头:“看来贪墨结党只是个由头,里面牵扯了很多别的事儿……”
郑向叹道:“当然是别的事,大人可知每次地方官进京后都是有规矩的,大明无论何地官员进京后,首先要拜会司礼监王公公,所谓‘拜会’,自然是无数礼单孝敬,这些官员按品级高低送礼,品级低的送几百上千两银子,品级高的动辄上万,甚至搜罗无数珍奇进献给王公公,如此地方官才能在京师如鱼得水或是升迁加官。”
袁彬淡淡地道:“若遇着那不懂事的官员呢?”
“王公公下面有眼线,若是哪个地方官员进京后装聋作哑,不主动送上孝敬,这位官员的前程可就到头了,轻则罢官免职,重则寻个由头拿问治罪,大人试想,以于谦那穷得叮当响的身家,进京后哪里送得起重礼……”
犹豫了一下,郑向还是接着道:“原本王公公便在整肃朝堂,许多对他有敌意的官员纷纷被拿问被治罪,于谦向来对王公公颇有微词,王公公正瞧他不顺眼,结果他进了京居然不向王公公献上孝敬,王公公怎能容他?”
袁彬恍然:“所以,于谦被拿问,没给王公公送礼只是个由头,根本原因其实是王公公欲整肃朝堂,于谦恰好在被整肃的名单之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