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百户的声音冷酷无情,传至门外,围观的众人心中不由一沉,纷纷望向人群中间的王总旗。
王总旗一怔之后,眼中冒出怒火。王素素脾气更是火爆,闻言冷冷一哼,黛眉一挑便待发作,难听的话即将出口时,却被王总旗眼疾手快捂住了她的嘴,然后扔给她一记严厉制止的眼神。
这里面的说道可就很微妙了。
曲百户手下的直属部将只有两位总旗,不算锦衣卫编制外的探子和帮闲,编制内的有一百人,每位总旗下面辖五十人。县官不如现管,具体带兵的人是总旗,而曲百户统领这个百户实际上只需要管好两位总旗就好,既要同时也要拉拢,这才是合格的武官。
平日里曲百户对两位总旗既严格同时也倚重,不管心里如何想,口头上对两位总旗都是兄弟相称,关系好得蜜里调油,这些年下来,百户和两位总旗的关系从表面上看倒也非常的融洽。
可是今日此刻,大门是敞开的,王总旗和王素素冲进来制止了行刑,曲百户坐在中堂明明听到了声音,却仍然坚持要打完二十记军棍,说明他今日已不打算给人面子,包括王总旗在内,如此说来,他分明已对袁彬起了杀心!
人有亲疏之别,同是卫中袍泽,对袁家的态度,曲百户和王总旗截然不同。曲百户重利益,王总旗重情义。
袁彬被打得皮开肉绽昏迷过去,而曲百户却不依不饶,王总旗心头怒火直冒,然而曲百户是上官,王总旗只能强忍怒火朝门内中堂躬身道:“百户大人,袁家仅此一子,老袁与咱们亦是多年袍泽兄弟,子侄犯错,稍作惩戒便可,还请百户大人开恩放他一条生路。”
门内中堂沉寂片刻,传来曲百户阴冷的声音:“王总旗,袁彬为何被罚军棍,你应该很清楚,这可不是几句求情便能交代过去的事,袁彬不懂事,你也不懂事么?”
王总旗一滞,还未想好措辞,旁边心疼袁彬无比的王素素却炸了毛,往前踏了一步怒道:“多年袍泽兄弟,曲百户何必赶尽杀绝?袁彬纵然犯了天大的错,也不该要他的命啊!”
曲百户大怒:“大胆!还有没有规矩了?我卫中之事,岂容女流插嘴,王总旗,好生管教你女儿!”
王素素冷笑道:“曲百户存心要袁彬的命,不怕寒了卫中兄弟的心吗?拿晚辈子侄开刀,真是好大的威风!不管官儿做得多大,终归要下面的兄弟心服口服才好,否则今日之袁彬未必不是将来曲百户之下场!”
这番话说得够狠,曲百户出离愤怒了:“王良才,你管不管你女儿?你若不管,本官代你管!”
王总旗咬了咬牙,躬身道:“百户大人恕罪,小女年幼不懂事,冒犯了大人,不过……小女话虽说得失礼,话中的道理却是没错的百户大人开恩,饶了袁彬一命,小辈有什么错处,标下愿代他承担。”
“王良才,袁彬犯的错,你担当不起,莫怪本官心狠,这次袁彬惹了大麻烦,本官若不处置他,连累的是我百户所里的兄弟,袁彬他……捅破天了!”
话音落,王素素怒道:“捅破了天又如何?何必非要袁彬的性命?杀了他难道便解决了麻烦么?上面该怪罪照样会怪罪。”
曲百户冷冷道:“一介女流,本官懒得跟你废话,二十军棍打,着实打,今日此事断难善了!”
军令一下,行刑的二人为难地看着昏迷过去的袁彬,又看着曲百户,一时踯躅不动。
曲百户冷哼:“本官说话不管用了是吧?你们二人也想挨二十军棍?”
二人咬咬牙,只得抡起水火棍狠狠打下去。
棍子还未落到袁彬身上,王素素却叱喝一声,飞起身将两只水火棍踢开,单手一揽,将昏过去的袁彬抱住,转身怒视曲百户。
曲百户大怒:“王素素你要造反吗?来人,把她拿下!”
王总旗急了:“百户大人,手下留情!看在标下多年跟随的份上,求百户大人网开一面。”
曲百户冷冷道:“多年跟随就可以没规矩了么?王良才,锦衣卫也是大明的军队,是天子亲军,军队就有军队的律法,王素素胆敢阻挠本官行刑,她就是犯了军法,莫怪本官不给你面子,今日袁彬在劫难逃,你女儿也好不了!”
王总旗沉声道:“曲百户,两个小辈犯的错,标下愿代他们承担,是杀是剐,任由百户大人处置,求大人放过这两个孩子,给他们留条生路……”
曲百户摇摇头,神情浮上几许复杂:“老王,孩子不懂事,你难道也不懂事?司礼监传下来的名单你也看过了,本官问你,这件事你果真担得下来吗?”
王总旗沉默。
他是知情人之一,所以他知道这件事有多麻烦,而这桩麻烦,全是袁彬惹出来的,如果袁彬当初痛痛快快签了名字,这桩麻烦根本不会发生,而袁彬却因为他那愚蠢的善良,终于把天捅破了,到了此时此刻,这件事已然难以善了,许多人的脖子上已然高悬着一柄钢刀,说不准什么时候就落下了。
不认同袁彬的所谓善良,但王总旗却不能眼睁睁看着袁彬死在面前。他与袁忠是多年的袍泽,那是真正一起同过生死共过患难的袍泽,不是亲兄弟,胜似亲兄弟,袁彬也是他看着从小长到大,更是他中意的女婿人选,于情于理,王总旗都必须救他。
可是,如何救他?
眼前的局面已是死局,王总旗此刻脑海里也是一团乱麻,公然顶撞上官已是犯了军法,还要从上官手里保下两个人来,更是难上加难。
围观的锦衣卫众也迟疑地退后两步,对他们来说,这是神仙打架,他们不过是池鱼,根本没资格参与,只是望向袁彬的目光里多了几分同情和不忍。
曲百户和王总旗正僵持之时,破局的人终于来了。
一道尖细难听的声音从人群外传来。
“曲百户,你怎么办的事儿?杂家说过要他的命了吗?”
人群一愣,接着纷纷回头望去。
陈公公一身绛色锦袍,站在不远处,神情淡漠地负手望天。
人群纷纷自觉让出一条道来,陈公公不客气地往里走了几步,走到昏迷过去的袁彬面前,上下打量了一番,然后点点头,似乎对袁彬此刻的惨状很满意,然后朝曲百户笑了笑。
陈公公不过是个东厂的坐探,在东厂里的地位自然不算太高,但此人自从当了坐探后,手里不大不小握了点权力,连吏部那些四品五品的文官都不得不巴结他,久而久之,这个根本算不得什么人物的陈公公居然也养出了几分淡淡的官威。
曲百户算是官场人物,眼力自然是非常犀利的,一眼便认出这是吏部的坐探,而且是东厂的人,吏部那份五十多人的黑名单便是出自他的手。
曲百户急忙上前,露出讨好的笑容:“这位应该是陈公公当面,下官曲力,拜见陈公公。”
陈公公鼻孔里嗯了一声,尖着嗓子道:“曲百户,这是怎么回事?袁校尉为何变成这副模样了?”
曲百户笑道:“袁彬不识时务,违抗公公的令谕,下官稍作惩戒,为公公出口气……”
陈公公冷笑:“你们锦衣卫的事,与杂家何干?明明是家务事,可莫牵扯什么给杂家出气,杂家担当不起。”
曲百户笑容一僵,有点尴尬地嘿嘿干笑。
瞧这架势,陈公公分明是不领情,这年头世人虽常把锦衣卫和东厂并称为“厂卫”,可实际上两家的关系并不是那么和睦,甚至彼此都瞧不起,双方见了面,情绪上都是比较敌对的。
曲百户今日对陈公公这般谄媚,可换来的却是陈公公的冷言冷语,算是热脸贴了冷,而且还是阉人的冷,其中滋味只有他自己明白。
指了指昏迷的袁彬,陈公公淡淡道:“袁彬与杂家同为吏部坐探,算是杂家的同僚,要说袁彬这人,算是比较老实的了,不过,可惜太缺心眼,为人不知变通,不知顺应大势,被曲百户教训教训也好,也让他长点记性……”
曲百户连连称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