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彬给郭琎出了一道难题,也可以说是惹了个大麻烦。
当然,袁彬惹到的麻烦从源头来说其实是整个吏部的麻烦,袁彬在这里面起到的作用无非是一根纽带,把厂卫和吏部的矛盾连接起来,并且更尖锐了。
事情不复杂,说白了就是这么个情况。麻烦很大,袁彬是小人物,他扛不动丢不开,那么郭尚书帮忙分担一点也是极好的。
从见面到离开,袁彬一直非常识礼数,行礼也好,说话也好,努力做到了恭敬谦卑,挑不出半点错处。
态度很端正,但甩锅也甩得彻底。可以说他如今已得罪了厂卫,脖子上悬了一把钢刀,但……临死也要拖个垫背的。
这么大的麻烦,你们大人物只管为难我这个小角色,凭什么?
所以这便是袁彬今晚找郭尚书的原因。明明白白的告诉郭琎,这个锅我可以背,谁叫我心软呢,但不能我一个人背锅,你郭琎也得有所表示。
郭琎现在的表情很复杂,要不是风险太大,他都恨不得立马把眼前这个锦衣校尉灭口算了。
袁彬却不慌不忙,到了这个时候,老实说他的性命其实已丢了一半,从他不愿在名单上签字开始,厂卫已盯上了他,举目四顾,孤立无援,包括卫中袍泽都没人能帮他,既然如此,莫如置之死地而后生。
反正活不成了,索性把事情搞大。世上有些事就是这么黑暗,捂住盖子他袁彬注定死路一条,若是捅破了天,闹到人尽皆知,说不定反而能争取到一线生机。
“郭尚书,锦衣卫给标下的时限是明日黄昏以前,明日午时,标下静候尚书大人的消息,若是午时无消息,标下只好先顾自己的性命了大人体谅标下的难处。”
郭琎面无表情地点头。
“如此,标下告退。”说着袁彬抱拳,恭敬地退下。
走出吏部衙门时,已经是子夜时分了,街上静悄悄的,只有不远处一队队巡城的五城兵马司的兵丁们举着火把游弋巡察。
王素素仍在衙门门口等他,她斜靠在马车的车辕上,一手支着脑袋,一点一点的打瞌睡。
听到脚步声,王素素赫然惊醒,见袁彬一瘸一拐的走出来,她急忙上前扶住他。
“见到你要找的人了吗?”王素素问道,脸上掩饰不住的忧色。
袁彬笑道:“见到了。”
“你……要见的人是谁?”
“吏部尚书大人,郭琎。”
王素素吃了一惊:“尚书大人……你也能见得到。”
袁彬笑道:“人家特别随和,说见就见了。”
“你向尚书大人求援对吗?尚书大人怎么说?”王素素顿时充满了期待地问道。
袁彬沉声道:“尚书大人对我忠心体国的精神很是嘉许,不过事情有点麻烦,他也不知如何是好……”
王素素急了:“尚书大人都办不了此事么?”
袁彬叹道:“所以郭尚书情急之下做了一个决定,他说这件事太麻烦了,他不想管了,不但不想管,他连官儿都不想当了,所以决定明日便上疏致仕回乡,至于这吏部尚书的官职,他会向朝廷我来当……”
王素素傻了:“…………”
袁彬朝她咧嘴笑,露出两排白森森的牙:“惊不惊喜?开不开心?”
王素素终于反应过来了,顾不得袁彬身上有伤,一记摧心掌打在袁彬的后背。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情玩笑,不想活了吗?”王素素怒叱,眼眶不知为何红了,晶莹的泪水在眼眶中打转。
袁彬沉重地叹了口气,道:“素素,事到如今,我已是命悬一线了,老实说,情势很不妙,……或者说,很绝望。就算郭尚书拼了命将那五十多名文官保下来了,厂卫却一定不会放过我,不管这件事最终有怎样的结果,我的命运已被注定了。素素,咱们从小一起长大,今日此时,不如道个别吧。”
王素素的眼泪终于潸然而下,咬着牙怒道:“不道别!不认命!袁彬,你能有点出息吗?事情不会那么绝望,就算真绝望了,我王素素还有一身功夫,我,我带着你,杀出一条血路,大不了从此咱们亡命天涯!”
袁彬苦笑:“别傻了,京师天子脚下,你功夫再高,有本事杀出一条血路?素素,好好保重自己,别做傻事,死我一个就够了,此事与你无关,你别傻乎乎的牵扯进来,这样做毫无意义。”
王素素此时反倒不哭了,抬袖狠狠抹了把眼泪,面若寒霜道:“袁彬你听着,我王素素要保的人,一定会保住,不惜手段,你死不了!”
袁彬拱手笑道:“承你吉言,此番我若大难不死,一定娶了你,迎来一个新的大难……”
啪!
又是一记摧心掌。
“稀罕嫁你吗?你就算要娶我,本姑娘还不一定……哼!”王素素想说不一定愿嫁,可终究不敢把话说得太死,若他果真迎娶自己,自己难道真会不嫁么?想想都觉得不大可能。
“不一定什么?”袁彬眨眼。
王素素又捶了他一记,神情忽然变得凝重起来:“袁彬,只要咱们还活着,哪怕只有一线生机,也要拼尽全力争取,知道么?你不要放弃,我更不会放弃,我始终相信这个世道还是有希望的,从你在这件事上的所作所为,我更坚定这个信念了,一个有希望的世道,不会让真正的好人受委屈的。”
袁彬苦笑道:“道理我比你更懂,但这一次……我是真的绝望了。”
“不准绝望!”王素素露出了熟悉的霸气一面,瞪着他恶狠狠地道:“你不准绝望,咱们要拼命争取生机!从现在起,我们去做一切能做的事,找一切能帮上忙的人,总之,我们不能绝望,袁彬,你要振作起来,我才有为你争命的动力,明白吗?”
看着眼前这个霸气而天真的女子,袁彬只觉得她傻得可爱,心底深处不知什么地方被触动了一下,像被拨弄过的琴弦,发出轻微的震颤。
努力露出振作的模样,袁彬强笑道:“好,我振作起来了,没错,我们不能绝望。”
王素素这才满意地点点头,道:“现在咱们分头行事,我要去找一个人,你自己驾马车回去也好,找人帮忙也好,天亮时分咱们在正东坊碰头。”
说完也不等袁彬回应,王素素扭头便走。
…………
袁忠走在北城承天大道上。
他的背影佝偻,步履匆忙,但神情从容且坚定。
下午时他便出了门,相比儿子袁彬的冲动,袁忠显然成熟多了,他很清楚袁家今日遇到了一个过不去的坎儿,这个坎儿会让袁家父子彻底消失在世上。当年永乐皇帝靖难之役打进了应天府,袁忠作为建文皇帝身边的侍卫被关入大牢,那时也是命悬一线,说不清是运气还是大势,袁忠终究捡回了一条命。
时隔多年,袁家再次陷入了严重的危机,跟上次一样要命。
心情有点复杂,既为儿子匡扶正义的良心感到欣慰高兴,也为儿子的冲动鲁莽而生气,其实事情发生时,如果换了袁忠,一定有别的办法将危机化解,用温和而不伤和气的方式润物无声地化解掉,而不会像儿子那样硬邦邦地选择对抗。
厂卫里面的水本来就很深很浑浊,一个毛毛糙糙的年轻人横冲直闯,做事不顾后果,发生这种命悬一线的危机是迟早的事。
“还是太年轻啊……”袁忠喃喃自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