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铁匠很小心的在地上铺了十几张瓦片，瓦片的凸面向上凹面朝下，然后又在瓦片上泼了些冷水，最后把通红的铁水徐徐沥在瓦片上。
滚烫的铁水遇到浸水的瓦片，温度迅速降低，顺着瓦片的弧度自然滚落，形成一个又一个细小的铁珠子。最后再把所有的铁珠子用筛子筛过，就可以按照铁珠直径的大小分出不同的规格和型号……
老铁匠解下了腰里那件布满了窟窿眼皮围裙，穿上了一件黑色的老棉袄：“时间不早了，我赶紧送您去驿馆，若是再晚一些就要宵禁了呢。”
“高大叔，刚才您融铸的那些铁珠子，应该就是火枪弹吧？”
“是的，是火枪弹。”老铁匠已经出了门，走在狭窄的街道上：“可不敢小看这些弹丸，我们家全都指望这东西升八等户哩。”
“这里的铁器十分珍贵，就算是打造剩下的边角料也要物尽其用。每隔几日就可以攒下一些边角料，然后融铸成火枪弹交上去，日积月累就可以换取些盐茶之物……”
“高大叔，怎不见大婶在家？”
老铁匠一家三口，却没有见过他的老伴儿，这让吴子山有些奇怪。
“我的老婆是工坊里纺棉了。”老铁匠指着远处的一座大型工坊说道：“我打铁，她纺棉，只要是有些手艺就饿不死。而且这里对工匠很注重，无论什么样的手艺都可以派上用场。若是连一丁点的手艺都没有，也就只能去耕田了，那会更加辛苦……”
月亮已经升起来了，挂在屋檐子上，斜斜的照耀着。
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煤烟味道，街道两旁的房屋中不是传出阵阵乒乒乓乓的锻打之声：“住在这几条街道当中的人们全都是铁匠？”
“是，整个西山堡的所有铁匠全都住在这一带，所以我们又把这一带称之为铁坊。”老铁匠遥指着街道另一侧的那几排房屋：“那里是革坊，更远一点是木坊……”
按照不同的职业划分街区，把相同职业的人聚集在一起，形成了分工明确的职业聚集区。
沿着宽阔的主干道顺着山势往上走了一段距离，老铁匠指着这里的房屋，用满是羡慕的语气说道：“这里就是八等户区了，这里的房屋比我们九等户区要宽敞一些，逢年过节的时候这里的人们还能分到一些肉食和豆油哩……不过我家也快要升为八等户了，真的快了……”
越往上走，等级就越高，不仅居住条件更好一些，生活条件也会有明显的改善。
每个人都想住在更高的地方，享受更好的生活待遇，所以他们必须辛勤劳作……
“等高大叔成了八等户，再辛苦几年就可以升为七等户，就这样不断的往上升……”
“哪有那么容易哦？”老铁匠嘿嘿的笑着：“升的越高任务就会越重，若是没有响应的战功或者是生产能力，等级就会降下来，象我这样的铁匠，一辈子能升个八等户就已是很不容易了。若是我儿子能努力一些，再过些年头或许会升到七等户，但这已经是极限了……除非去当兵打仗收获首级，要不然不大可能再往上升了。当兵打仗……还是算了吧，我儿子不是那块料，他就只能做个铁匠……”
老铁匠昂着头，仰望着天上的月亮。
或许是因为煤烟遮蔽的缘故，月亮显得有些朦胧，老铁匠忍不住问了一句：“京城还是老样子吗？”
“基本还是老样子，只是有了些细微的改变……”吴子山笑呵呵的答道：“高大叔想家了吧？”
“怎能不想老家哩？”老铁匠微微的摇着头，似乎想要把思念家乡的念头从脑海中甩出去：“想又什么用？早已回不去了，真的回不去了……”
一句“回不去了”，充满了多少辛酸多少思念，也就只有老铁匠自己知道了。
“我们这些人，就是从大明朝飘荡出来的蒲草种子，落在哪里就在哪里扎根。只盼着有朝一日，我的儿孙可以带着我的牌位回到老家，把我葬在祖坟当中，也就心满意足了……”
对于这里的生活充满希望的老铁匠，说起故乡之时，语气当中竟然有了明显的萧瑟与低落……
“好了，到了，”老铁匠似乎不愿意让吴子山看到自己的低落情绪，强做欢颜的指着那个路口说道：“从这里拐过去，直接往前就是驿馆了。”
“多谢高大叔，多谢多谢……”
“您家……”已经把吴子山带到了驿馆附近之后，老铁匠并没有返身离去，而是怔怔的看着吴子山，似乎有什么话要说的样子。
“高大叔还有什么叮嘱？”
“我……”
“高大叔不必有什么忌讳，尽管直言就是。”
“虽然不晓得您家在宣慰使团中是什么样的官职，但我看您家举止文雅斯斯文文，应该是个通情达理的人物。”老铁匠犹豫了好半天，才终于鼓足了勇气：“按说宣慰使团是朝廷派来的，肯定要和殿下商谈要紧的大事，也轮不到我这样的小人物说三道四。”
“只是希望您家能向宣慰使大人说道一句，给我们这些飘零海外之人一个机会，一个回老家的机会。”老铁匠低着头小声的念叨着：“虽说我们是叛军，可我们也是大明的人，水流千遭终究入海，树高千丈叶落归根，我们也想回到故乡去看一看。就算是我这一辈子再也回不去了，能把骨灰带回去也是好的，恳请诸位宣慰大人能体谅我等小民思乡之情……”
月是故乡明。
思念家乡眷恋故土，乃是人之常情，吴子山完全可以体会到这里的人们对于家乡的那份真挚情感。
“好的，高大叔的心意我已尽。”吴子山面色郑重的说道：“这绝对不是什么小事，而是一件天大的事情，我一定竭尽全力了却高大叔之心愿。”婷阅小说网
“多谢，多谢。”大字都不认识一个的老铁匠，似乎只是会说“多谢”两个字：“真是多谢了。”
抬头看了看天上的那一轮明月，老铁匠说道：“我该回去了，真的该回去了，您家千万要记得办一办这个事情哦，千万记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