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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人相并(第1页)

    这是1924年的秋天,虽然割据局面使得氛围压抑紧张,可是无论是在哪一方军阀手里,老百姓并没有机会接触到上层的裁夺,该怎么过日子还是怎么过日子。商贾活动得较为频繁,使得这座历史悠久的古城的一切显出安宁绮丽的面貌。

    在城里地段较好的街上,有一处小小的公馆,外面金漆的门牌上刻着“鹂馆”,这是个有点儿轻亵的称谓,一般人看见了总要暗自揣摩这里的主人的神秘身份,其实也不算神秘,城里、甚至方圆几百里,“鹂馆”都相当闻名。熟络的人私下都唤“鹂馆”作“阮公馆”,带有尊敬的意思——这里住着的是名角儿阮鹂,素有“鹂声燕语”之称,虽然是梨园行色,却相当清高:相传有一豪富,预付百金请她,她嫌这人粗鄙,原封不动将金子退了回去,后来这人倚势闹事,被她的不知是哪里冒出来的手下打了一顿撵出门来。之后那起寻衅的就绝了迹。

    这鹂馆是雪白的一栋三层房子,房屋占地不大,外面一圈园子倒是不小,挨着屋宇栽了几棵梨花树,听说是一位熟客为讨阮鹂欢心特意从外地移来的名贵品种。花开的时候倒是很好看,可也看不出有什么分外不同的地方。

    车停在院子里,进屋子,下面一层分成两边,一边是会客的,正正经经摆了十几把楠木交椅,两两间着高几,上面碟盘壶杯俱全,都是肃穆的枪色;一边是空空旷旷的一片堂屋,预备着每天腾挪开,给阮鹂和跟着她的几个小丫头吊嗓子练功用的,铺着西番莲花样的厚厚的猩红的毯子,这还只是平素的装饰,真正练功还要更厚一些的才行。

    沿着宽阔的楼梯转上去,二层分得细一些,也有仆婢住的偏僻的房间,当中最大的一间是显眼的双扇门,雕花的木头还散发出经久不散的香气。里面布置得相当用心,一色的红木家具,星罗棋布的玉器,地上是切金镂花的地毯,走在上面都不敢把脚步放重了。下面那一层虽然收拾得谨慎,可是轻易不动用,来了人,大多邀到这间房里,或是品茶,或是闲聊,若是寻常一些身份贵重的太太,也有跑来约牌九的,那阮鹂就是面都不露一下,只让她身边精熟此道的几个女孩子相陪。这间房是整个鹂馆最为热闹的场所,遇上天气好,兴头足,这里便是夙夜不休,灯火通明,好在这里建造的时候不知道用了什么手段,隔音做得是格外的好,也就吵不到最上面的阮鹂的睡房。

    第三层不是阮鹂一个人住,还有较小一点的两间房给洪锦和软玉,洪锦跟阮鹂最久,嘴甜手快,讨人喜欢,软玉年纪还小,可是声门很大,唱老生叫人惊奇,也很受阮鹂看重。阮鹂住的房里,就没有那么繁复的装饰了,也有金玉,可是都是些有情趣的小玩意儿,不值什么钱的。地上是荼白色底子串枝牡丹淡纹的地毯,挂着水墨,垂着藕帐,摆着石案,焚着甜香。显眼的是一张靠近大窗的软竹榻,秋来凉了,铺上一层细密的白狐皮褥子。

    “这次又有得忙了。”

    洪锦把手里的梳子一拌,摔在石案上“啪啪”的响,这时候还早,阮鹂尚且窝在床上,把头发细细嗒嗒分到两侧,她的头发不像洪锦那样烫成最时兴的小卷儿,一绺一绺像逗一样贴在额上;她是传统的长直发,保养得很好,垂在两边是两面黑瀑。洪锦一大早地跑到她房里梳头发,这样的举动并不常见,阮鹂把背向后仰倒在靠背上盯住她,心里觉得好笑。

    “阿姐你真是不着急,”洪锦嗔怪地说了一句,“我听媚儿说,厉先生昨天晚上来,在你这儿呆了好久,我一猜啊,怕又是有什么活儿派下来了。”

    “你的消息还灵通。”阮鹂一动不动,眼睛眯起来。

    洪锦见状,明白自己说漏了,谁都不喜欢自己的一举一动被别人知道得过于清楚,她忙改口道:“媚儿也是帮我还借了姐姐的香粉,可不是有意听的,可是阿姐,论妹妹说句不该说的,厉先生总把咱们使唤来使唤去的,你我做得这么卖力,又没有什么额外的报酬,叫人心里总是不畅快!”

    “你要怎样才畅快呢?”阮鹂笑道,“你可别耍什么心眼儿了,厉先生你还不知道,你什么动作逃得过他的眼睛?”

    “阿姐,”洪锦听了这话有些紧张,“厉先生在你面前说我什么没有啊?”她想要探探阮鹂的口气,这也难怪,她这一年,在交际场上辗转认识了一个军官,名叫乔苗,风流倜傥,有军人独特的气质,她就迷上了,男女之间小情小意,很容易就一头栽进去。她暗地里跟他来往,瞒着这边的人,可是总有些不踏实,厉先生的手段她是再清楚不过的了。

    说起这个厉先生,皖系军阀,来这古城有几年了,能够暂时立稳脚跟都是件不容易的事情。这个人颇有些心计,为人阴险,可是表面上豪气,并没有多少文化,但涉猎广泛,尤其喜欢以“雅”的方式跟人结交。他不懂多少,就栽培一些懂的。以前因为好色,他收罗了一大批各地的小美人,可是后来觉得这样的女子终究无味,索性花了重金,将里面品质不俗的挑拣出来,加以培养,几年下来,收获颇丰,这个阮鹂就是他最为得意之作。

    她原来是哪里的人,恐怕连她自己也记不得了,反正八九岁的时候因为格外聪明给最得宠的五姨太挑了去做丫鬟,一次偶然叫厉先生看见了——当然是不是偶然,这天知道——她才十岁,可是标致得出奇,而且百伶百俐,一看就知道不是凡品。厉先生讨了去,不是作伺候自己的,而是找名师教她琴棋书画,不出五年,才情卓著。她自己好学,又善于观察时政,发现一应官僚商贾雅好戏曲,便向厉先生求着要学。年纪到了十七岁,第一次登台,唱《游园》,一鸣惊人。

    她成了名角儿以后,跟厉先生商议,对外只说是名师关门弟子,不提厉先生的名讳,办起事来往往还方便些。那些巨商军座都以为她是京都来的名旦,哪里知道厉先生这层关系?她领着一些小女孩子学戏唱戏,哄得那起子人喜不自禁,统统落了她的网,一个一个还不是凭着厉先生摆布了。

    “这一次还是跟以往差不多,昨儿厉先生来,给了我一张图样,”阮鹂不提厉先生说的其它的话,指着窗边镜台,“我收在第二格那张屉子里了,你去拿出来。”

    洪锦急急地走过去,把那抽屉一扯,差点儿把整张屉子抽出来,阮鹂提高声音道了句:“慢些啊,别把我的香露瓶子跌破了。”洪锦从里面翻出一页纸来。

    上面白描着的就是她们的猎物——一支单股的簪子,形制微曲,尾部寥寥一点纹路,十数笔,看不出有什么珍贵的地方。旁边细细的楷字标明,这是一件玉器,年代已不可考,色泽白腻莹润,有异光。

    女子发饰没有什么稀奇的,也许是某对男女间的定情之物,随带进墓葬之中,贴着墓主的身放置着。战争年代军需巨大,干起挖坟掘墓的活计的人不少,挖出宝贝流入黑市,大多被识货的富商买了去,阮鹂她们设计了不少这样的人,或哄骗或威逼,反正得把厉先生想要的人扣下来,把他想要的东西套到手才罢。

    “也不见得怎样好。”洪锦甩了甩手里那张图纸,甩得哗啦哗啦响,脸上挂着不屑一顾的笑容,“只是这样小的东西,厉先生得了去又能转手多少钱?”

    “你总是钱钱钱的,”阮鹂无可奈何地笑着,“这次你不要小瞧了,厉先生特意嘱咐了的,这是个大手笔。”

    洪锦一听见“大手笔”三个字就格外的来劲儿,一双尖眼睛都要瞪圆了,竖起耳朵听阮鹂说下去:“别的且不说,厉先生说这样东西,外面是有价无市,他得了也不是要拿去卖,只是自己留着。”

    “自己留着?就为他多个玩意儿耍,值得阿姐你这样费心劳力吗?”洪锦把两叶细眉毛一挑,气咻咻质问道。

    阮鹂已经从床上下来,穿着晨衣,坐到了梳妆台前,她透着镜子看后面站着的洪锦,内心很是复杂。

    洪锦她再了解不过,的确越长越是个吃里扒外的,学东西不上心,勾引男人有一整套,而且她的那些事儿,阮鹂更是心如明镜。可洪锦跟她的时候才九岁,那时候她尖尖俏俏的一张脸格外惹人爱怜,没有几分机智,可是逢人做事,嘴巴很甜。阮鹂对她说不上喜欢,可是还是有一份情谊在的。

    昨夜厉先生在她房里坐了一会儿,说起洪锦,她才知道原来厉先生在她们身边一样也布了眼线,洪锦的什么动作他不知道?之前洪锦给她那个相好买个玉扳指讨他喜欢,偷了厉先生一套越窑瓷器里的一只杯子卖掉了,厉先生早暗地里查出来,动了气,本来只想惩罚她偷东西,可是顺藤摸瓜查出来那个乔营长,偏偏是厉功老对头的手下,这一下子就捅了马蜂窝。

    阮鹂知道她们这样的货色在厉先生眼中是不值一提的,处置洪锦就像捏死一只蚂蚁一样容易,可是她还是出言请求厉先生再给她一次机会,看在洪锦年纪还小的份上。阮鹂不会不知道厉先生答应了她,是看她尚有大用,卖她个面子,可是背地里总轻饶不了洪锦,她想着她们这样的人,也不求其它,能够活着就最好了,厉先生既允诺于她,就不会杀洪锦,也许随随便便配个人,也许关上一辈子,活着总比死掉的好,活着就还有一丝希望。

    “厉先生纵然有千般不是,你我若没有他的栽培扶持,也断然没有今天。”阮鹂知道自己这一番话有些护短之嫌,而且过于虚假,但是隔墙有耳,她只能一遍遍地警告,却不能再多做什么。“你不能忘了,你刚来的时候,饿得像只小耗子似的。”

    “那当然忘不了,我还记得姐姐那时候穿一身白狐皮袄,打两根辫子,挂两只玲珑玉坠子,像个天上来的小仙童。”洪锦笑着说,可是话里不无讽刺。阮鹂怎么会听不出来?她只是无所谓,摇了摇头,把搁在镜台上的翡翠耳坠挂回耳垂上:“厉先生看重,你我就得出力,我知道你的心里另有心事,可你得知道,鹂馆是什么地方,这里没有郎情妾意,不需要你说的那些大实话,更不需要无用之人。”她的语气有些冷冷的了,因为洪锦太不知事的缘故。

    洪锦听见,暗暗哆嗦了一下,她发觉阮鹂知道了什么,而她洪锦,对于她所知道的事情,却是一无所知。她感觉有一张暗网向她身上扑来,要将她收紧她不得动弹。这是够恐怖的事情,虽然眼下她还是娇生惯养的小姐似的人物,可在厉先生手里,翻天覆地只需要他的一声令下。

    她警惕地盯着阮鹂的后背,她自顾自梳妆打扮,不再多说什么,可是她的眼睛也在镜子里觑着她,两个人都不再说话,可是互相提防着,观察着。

    洪锦一出神,手里的图纸飘飘忽忽落到地上,她惊了一下,连忙去抓,可是没有够着,只是冷不丁地瞅见图纸上描画的那根钗子——大手笔、有异光、有价无市……洪锦闭上了眼睛,她觉得一阵痛苦的恶毒袭上心头。

    一直到楼下的娘姨拾掇好了饭菜,上来请阮鹂,她们两个才重新恢复到亲密无间的模样,手勾着手,拉拉扯扯地下楼去。鹂馆里面服侍的人不多,只有一个做饭的厨子,两个伺候叠床浣衣的娘姨,都是一直跟在身边,知根知底的。

    阮鹂坐在二层客厅的圆桌边,看着一个一个的小女孩子跑进来坐好,娘姨忙乱着,因为这些小姑娘最难伺候,挑拣饭菜不说,还蹦蹦跳跳,容易把那些摆设物件磕碰坏。主子即使不说什么,这几个娘姨也知道这里这几个主子其实也不算什么正经主子,厉先生的好些得意物件都送到了鹂馆,万一磕碰坏了,逢着问起来,总是叫下人吃不了兜着走。

    人来齐了,阮鹂一面吃着洪锦拈到碗里的菜,一面装作不经意地打量着在场的每一个人:那两个小的,阮鹂看了一眼就过去了,太小,什么都还不知道。软玉已经到了知事体的年纪,可一向不过问与戏曲无关的东西,而且胆子小得跟老鼠差不多。两个娘姨,虽是服侍老了的人了,可都怕厉先生,向他传信倒有可能,究竟谁是厉先生的眼睛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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