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儿是在西姒城纳兰药铺第一次遇见这位二公子的,当时匆匆擦肩,彼此以为并没有什么印象。可是在府内的缭云斋第二次碰上的时候,戚怀就将她认出来了。
“你不是府内寻常的侍女吧?”当时戚怀这样问。
四周没有人,阮儿是没来得及溜走,被戚怀喊个正着,她担心被谁注意到,自己栖霞苑好好呆着学艺却乱跑到这里,没准儿还会因此怀疑她的动机,戚府向来规矩严。
“我以前没有见过你。”
那是自然,阮儿只在栖霞苑,他哪里会见过。阮儿一时慌乱,并没有想得起来,两人实际上是见过一面的。
“怕什么呢?”戚怀看看她闪避的眼睛,又环顾四周,然后伸手攥住她一只袖子将她拉到缭云斋后面的退步边,这里隐蔽,不大叫人看到,“你是栖霞苑的人吧?是不是?”
阮儿见他没有要喊人的意思,轻轻点了点头。不知道他是怎么一猜就准的。
“你到缭云斋来干什么呢?”
缭云斋是戚府的府学,一众公子,有时候还加上戚府相关亲戚的公子们,在这里辟了学堂。缭云斋位于戚府东南,跟西南的栖霞苑还是有不远的距离的,而且,要想跑到缭云斋这里来,还得穿过好几道穿堂,过十几道夹门,栖霞苑里的人没有道理出现在这儿。
“这一段时间来,我总觉得窗外窸窸窣窣的声音,你是经常过来吧?为什么呢?”戚怀一直不放开她的衣袖,叫阮儿心里发慌。
“可以不告诉别人吗?公子?”
“那你得告诉我为什么跑到这里来。”
“下人是不让过来的……”
“你还知道呢。”
“公子?”
“我是二公子戚怀。”
“嗯?”
“这下你知道了?我想起来了,我在纳兰药铺外见过你,你跟着吴总管,提着小小几只纸包。那是给谁买的?”
阮儿一边听他讲一边眨着眼睛回忆,然后突然想到那天看见的穿着竹青色滚白边褂子的男子,她又迅速地瞟了一眼面前的戚怀,认出来了。“公子还管下人们的琐事吗?”
“那你总得说说今天怎么到这里来。”
“栖霞苑的媚丝前几日去了。”
“嗯?”戚怀有点儿没反应过来,只得听她说下去。
“平日只听见府里的丫鬟婆子们羡慕栖霞苑的姑娘,认为我们锦衣玉食,担的是奴才的名儿,过的是主子们的日子。一开始我也以为是那样……”阮儿说的好像跟眼下的情况没有关系,但戚怀还是饶有兴致地听她讲。“可是媚丝一生起病来,我就听见总管跟秋娘说要将她挪出去,好容易众人求了情保在苑里,还是没能熬过冬,我出府去好几次,为她买药,都听总管抱怨,说是这一个姑娘身上花了太多冤枉钱,我都不明白,难道不是人命更要紧吗?”阮儿抬起眼望向戚怀,她没哭,可是戚怀觉得她很哀伤。
“媚丝去的那个晚上,我跟柳童守着她,亲耳听见她最后说,想要家去,想葬在乡里的土地里面,我想这总不是什么过分的请求……”
戚怀脸上的神情早变得严肃起来:“你就跟总管这样说了?”
“是啊,媚丝最后的话呢,怎么能不传达?”阮儿将眉头紧锁,“可总管什么也没说,叫人抬了她出去了,我求了府里熟一些的铃儿跟着去,回来说是丢在乱葬岗了——如果说我们真的值得别人羡慕的话,我们就该有些旁的东西,除了衣食,还该有些东西——我不知道,不知道是什么,我总觉得一个小小的请求,只有被当作物才会随意处理的吧。我在府里呆了五年了,第一次觉得害怕得很。”
戚怀倚在门上,听这个比他小十岁不止的小姑娘战战兢兢地说些与自己不相干的事情,他的目光却在姑娘的脸上不住地扫视着,他觉得这一张粉雕玉琢的脸,终于在某一个时刻,有了一些比众不同的光辉。是什么呢?他第一次遇见她的时候,被她低眉顺眼可是仍旧掩藏不住的美丽所吸引,那种含苞待放、有着极大潜力的容颜,他想,没有哪一个男子忽略过去,可是那时候她好像除了美丽还缺了点儿什么,因此他看着她走远,只是摸了摸腰间的玉佩,叹了一口气。
可惜了。
他当时是这样想的。
可是现在,同样一个小姑娘,立在这里还没有他肩膀高,她一副忧惧的神色,瓷白的脸上垂着一绺绺的青丝,眉梢眼梢尖俏俏的,嘴唇抿起来有一股清冷的味道,她整个儿看上去像一只朝不保夕的白狐狸。
“你说的,你害怕的东西,我想我能够理解,可是你溜进缭云斋,除了被管家看见责罚你之外,又有什么用呢?”戚怀的语气已经相当地温和了,他本来就是一个好相处的人,要不是因为这样讨人性子,他也不能在戚府、在戚夫人的一手遮天之下以庶子的身份活得自在。
“公子们不都是在这里念书的吗?我只是想听一听公子们学的道理,可是这些天还是什么都没弄明白……公子们读的都是大道理,却没有真正用得上的……”
戚怀听着她语无伦次,觉得这个丫头挺可爱的,她想要找的,戚怀知道,她欠缺的,他也看出来了。是不是应该推她一把呢?这个小姑娘也许将来会大放异彩,虽然对自己而言都没有用处,可是看她倔强却又迷茫的样子,真的是好想帮一帮她呢。
“你叫什么?”
“阮儿。”
“是本家姓阮吗?”
“也许吧,不大记得了。”
“唔……”
在这之后,戚怀跟她见面的次数就多起来,别人大概都不知道,栖霞苑的人也许知道,可是都不言语,大概都明白秋娘护内得很,她不会容许手底下的人对同伴起什么坏心思。戚怀有时也自己来,但大多数时候是叫他的亲信带些东西进来——不是什么值钱玩意儿,左不过是各种书,经史子集,也有讲药理的书,讲各种稀奇古怪的技法的书……阮儿自收了进屋去,夜里没人的时候挑灯自看。
戚怀来的时候,大多趁府内设宴的时候,阮儿那时还没有到年纪,且没有拿得出手的技艺,就呆在苑里,这时候没几个人,冷冷清清的,戚怀就过来陪她。说是陪她,也带一些东西,有时教她临临字,有时带些没制的药材或者香料来给她识认,有时则只是说说话。
阮儿能找到古籍残篇,凭着描述和想象画出阮的样子,也是因为戚怀的一句话。
“你姓阮,你可知道古时候有一种乐器,就叫作阮,声音清越雅致,可惜失传了……如果传世的话,倒是一件适合你弹奏的乐器。”
栖霞苑的窗格透进来的日光西斜,从阮儿的眉间滑到裙裾,她穿得破旧,因为干活儿,袖子是挽起来的,手臂上还有污渍。戚怀盯着她,不知道为什么还出神了许久。他认识了她,一眨眼就是三年过去了,她愈发出落得明艳,却招致危险和刁难。戚怀也知道,戚彦之所以盯住这个女子,跟自己与她较为亲近的传闻绝非毫无干系。
戚楚坐在离二人稍远的位置,在椅子上盘着腿,他的头发束起来,在额前垂下一缕,穿着藕灰色束袖衫子,这本不该是他这样年纪该有的装束,可因为老爷不搭理,也就没有人把目光落到他的身上。他用手扶着额,余光落在阮儿身上,他总是用一种思考的眼神盯着她,好像她是一面镜子。
“三公子还是没进学吗?”阮儿突然这样问。
“他有别的师傅。”戚怀知道自己是开口解释的人,但他的话,只要是触及三弟的,就变得含混不清起来,阮儿明白他会在什么时候运用这样的方式回避,也不便多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