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哟!二公子你可算回来了。”白夜在戚怀心烦意乱地踏进全章堂的时候迅速凑拢来,“夫人找你呢!”
“找我做什么?我是一团乱麻理不清了!”戚怀没好气地回道。
“怎么?阮儿姑娘惹着您啦?不该呀,阮儿姑娘一向讨二公子。”白夜一口一个阮儿姑娘,也是知道戚怀心思的缘故,他这一路跟着戚怀走来,知道这个女孩子比旁人不同些。可是再不同,他也知道戚怀是以大事为重的人,断不会儿女情长坏了自己的前程,所以这个家伎是万万成不了自己的主子的,不过,半个主子倒是有可能。
“母亲找我什么事?”戚怀重重坐到椅子上,“难不成又是问我沈家的事吗?可笑舜华的婚事,母亲倒是比大夫人还要上心些!”
“不是——”白夜解释道,“夫人找你,说要是你在呢,就请快些去;要是我就记下一句话来告诉公子,公子回来不去夫人那儿,也行。”
“什么话?”
“这……栖霞苑少去为妙,不要因为一些无关痛痒的人跟大公子起不必要的冲突。”白夜一字一字地念出来,他有些怕戚怀发脾气,可是戚怀听了竟然一点儿没反应。他只是将后背贴到椅背上,脑袋向后仰,眼睛慢慢地睁开又闭上,盯着那壁的一幅字,左右各两字,左边是“凌烟”,右边是“偃月”。
“母亲就特特地提醒我这个?”戚怀叹了一口气,“我又何尝不知道?戚彦跋扈,母亲总是要我避开的。”
“其实——”白夜突然想起什么来,“夫人说的虽然有理,二公子也舍不得阮儿姑娘落到大公子手里的,对不对?难为二公子您教导她许多年,要是给大公子做妾真是怪可惜的——阮儿姑娘也免不得怨您。”
“她恐怕已经怨我了。”戚怀苦笑一声,外面的天色已经暗淡到必须点灯的地步了,他向白夜吩咐:“去把灯点上吧我静一静。”
白夜答应一声,却并不动身,只是靠近戚怀,压低声音说道:“我听说京里来人,是要为天子选美人儿的。”
这一句像是一个惊雷打在戚怀耳边,他哆嗦一下,迅疾地站起身来,愣了一瞬,问道:“你从哪儿听来的?”
白夜嘻嘻一笑:“刚刚不是在沈府跟着沈二郎手底下的人玩骰子戏么!还怎么听来!不光沈府上下知道,外头都传得沸沸扬扬。”
戚怀抿抿嘴唇:“只不知道真假如何——”
“错不了!二公子想想,除了选美人,京师派人还能来干什么?一向不管西姒事务的……”白夜说着说着也得意于自己消息灵通,便一股脑说下去,“二公子不是一直想在老爷跟前显显身手吗?这是个机会!”
“什么机会?”戚怀皱起眉头。
“二公子得脸的机会呀!而且,这一环可少不了阮儿姑娘!”白夜鬼鬼祟祟地笑。
戚怀却听得糊涂:“跟她有什么关系?”
“阮儿姑娘年纪虽小,二公子难道没看出来,模样生得好极了!这美人若是由二公子寻出来献上去,既是戚府的荣耀,也是阮儿姑娘的出路和福气是不是?”
戚怀心下一动:“可是舜华年纪也合适,按理说,名门闺秀才在入选的范畴里,阮儿她容貌虽美,身份却入不得眼……”
“公子糊涂——阮儿姑娘不是官伎,没有入籍,只要二公子为阮儿姑娘谋得个身份,一切不都顺理成章了吗?”
戚怀点点头:“若是戚夫人知道这样的消息,一定不会让舜华嫁给沈家儿郎;得想办法让她快些把婚事定下来。”
“可不是?最的是阮儿姑娘一定得好好的,不能给大公子抢了去。”
戚怀一只手握成拳头杵在椅背上:“你是个有心的,若是此事能成,少不得你的好处。”
白夜依旧笑嘻嘻的,可是他并没有向他的主子透露自己真实的消息来源,他虽然跟着戚怀的日子相当久了,可是因为好赌,今儿个又欠下一笔新债,谁能帮他把钱还上,他真是什么事情都愿意做了。可惜这些事戚怀都毫无知觉。他现在沉浸在这个颇有意思的点子里,思量着怎样能让父亲把几月后接待京使的事务交予他。
夜里各种小虫的声音变得异于平常的刺耳,因为阮儿睡不着的缘故。
现在胡思乱想,会不会太早了一些?没准儿戚彦早把之前的事情都忘记了,她一边安慰自己,一边翻了个身,屋子里还有两个年长的女孩,睡着的呼吸声格外均匀,甚至有些一唱一和的。阮儿坐起来,她们在初夏时节张在窗上乳白色的轻纱透进月光,那两个女孩都没盖被子,手垂在床沿,手上还有忘记褪下来的细细的银镯子,另一张靠墙的床上堆着被子,拱成山状,好像下面还有个人似的,可是实际上仔细看还是能发现床是空着的——那是柳童的床。
阮儿下地蹑手蹑脚走到那个角落,柳童又一次半夜溜了出去,她的位置上是特地弄乱了的褥子,一旁小妆台上她的鎏金项圈、戒指和珠串儿却一样没动,褂子也摆得整整齐齐,要是她想出去见人,总不该蓬头垢面连衣裳也不穿好,是不是出去小解呢?阮儿寻思着,慢慢走到门边,她回身看了一眼床上那两个姑娘,她们都睡得死死的,也就只有她一个人还醒着——柳童是什么时候出去的呢?她明明尖着耳朵,却什么也没注意到,她就这样又一次消失了。
阮儿轻轻将门勾开一条细缝,往外面看了两眼,乔阁里住人的有三四间房,其余的那几间房里睡的大多是学琵琶的年纪大点儿的女孩子,阮儿跟她们都不甚相熟。
外面没有人。
阮儿飞快地闪出门去,转身小心翼翼地将门再阖上。
今夜的月光格外皎洁,映得院子里光盈盈的。阮儿蹲下身来,把屐着的鞋穿好在脚上,她竖起耳朵听可能是脚步声的声音,什么也没有。稍稍放心,阮儿走下前廊,迅速地穿过院子,果然,院门没有关好,她溜了出去。
其实阮儿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出来,这里一个人也没有,就在几棵老杏树下面,枝叶挡住月光,显得黑黢黢的,格外怕人。她不知道自己想干什么,也不知道该往哪里去,现在就回房间躺到床上,似乎有些可笑,可是去哪里呢?柳童为什么要半夜跑出来,她又是要去哪里呢?
一种说不出的冲动驱使着她她只穿着单衣急急地走在土路上,她不知不觉之间就到了板桥上,这里流水的声音听得人挺舒服,可是不能久待,晚上有没有巡夜的人呢?阮儿不清楚,她没有留意过,怪害怕的,这样茫然四顾,没头脑地走来走去实在是太危险了,可是不肯折身回去。她过了桥,沿着石板铺就的大路一直走到绮华台。
绮华台四面环水,是建在池中的形制狭窄的轩榭,阮儿看见那座四角翘起的精致的建筑,她知道这里一般没有别人,只是天气雨蒙蒙的时候会有女孩子到这里练习笛箫,水面托音,能够传得很远,声音也较别处清亮。也许在这里歇歇不会有人发现,待到天快亮的时候再溜回去就是了。阮儿沿着木头搭砌的池桥向绮华台走去。
奇怪的是,这样的深夜,除却月光以外,靠近绮华台,阮儿发现从紧闭的窗扉上隐隐可以觉出里面幽幽的烛火,这是不可能的。难道白日有人到这里,可是有谁会在四面透光的绮华台青天白日点蜡烛呢?更不要说忘记灭掉它了,秋娘要是知道了,非骂死那个人不可!那还能是什么?难不成现在里面有人?
阮儿心下怀疑,便绕到旁边,贴在窗上聆听。
“你又要走了?”轻轻拨拉鞋子的声音,一个女子慵懒的声调带着一点儿抱怨的味道。
“我得回去了。”这是另一个人的声音,阮儿听得格外熟悉,女人的嗓子,却有一股男子阴柔的气质。
“就你这样谨慎,深更半夜的谁还找你来不成?”这下女子的声音抬高了许多,就快要丢掉那股粘人的娇羞——阮儿有一点儿怀疑,这不是栖霞苑里的人,栖霞苑里除了秋娘没有谁说话带着一种颐指气使的味道,秋娘是一个出了名的沙嗓子,而这是一个年轻女人。
“我也是你好,我怎样不要紧,你得风风光光嫁出去才是真的。”这一次,阮儿更清晰地听到了他的声音,她在自己的裙子上捏了一下,这是柳童的声音,带着些自然而然的怜爱,轻飘飘,暖柔柔的,无论话里是什么。
这怎么可能?这明显是幽期密会,怎么两个女人?如果那一个真是柳童那这女人又是谁?栖霞苑里的姑娘再是卑微寂寞,也还没有谁透露过一点儿这样的癖好的……这样热的天气,还把窗户关得个紧紧儿的,真是好大的胆子,敢在戚府的别院里面偷偷摸摸做这些见不得人的事。
“我要是说我不想嫁,你怎么想?”那女子又娇滴滴的问,好像拉住另一个的袖子,布匹的紧绷声。
“我当然是高兴,可我能怎样呢?总不能叫你戚府的大小姐嫁给我一个卑微如尘的下人吧?”
阮儿听见女人一声呜咽,虽然矫揉造作了些,可还是带着伤感的调子:“你带我走好不好?”
“戚府大小姐想要与在下私奔吗?”阮儿熟悉柳童,这根本就是她惯用的嘲笑,戚府大小姐——阮儿心下一惊,她听清楚这五个字,是戚舜华吗?戚舜华在里面跟柳童——这真是闻所未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