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很深了,上官府外的石头狮子沉在一片黑暗之中,里面的明角灯却还通亮。√白日里来的上官孺人,以看望长兄长嫂为名,着实跟上官策的一双儿女套了会儿近乎——她年纪很小就嫁进了雍王府,难得有机会出来,之后又跟着去了雍地。这次回来看见侄子侄女,一个尚小,大的那个已经快冒到父亲的肩头了。临近申时她就告辞离去,且出门的时候,却向长嫂耳语了一句。
因此,上官策不敢休息,此时他静静地站在书房,手脚都不动,可是神情很是焦灼。
已经入秋,白昼的太阳照着,还是如旧的热气哄哄,入了夜就明显感觉得到秋的滋味,尤其是深夜,万籁俱寂,一个人待着的时候。上官策一只大手搭在椅背上,眼睛盯着昏暗的屋子里对面墙上挂着的一幅污七糟八的水墨画轴,盯了一会儿,用手轻轻摇撼着椅子背,听那胡桃木圈椅曳动的“吱嘎”声,这种声音同外面一旦注意到就觉得吵闹不休的虫豸的鸣声混合在一起,使他越是摇晃就越是烦躁,而这种机械的摇动又似乎是上瘾的,一时半会儿不想停下来。
临着前廊的窗上出现一个弓着腰的黑影,黑影说话道:“老爷,到了。”
上官策紧紧地把眉头拧到一起,然后长长地吸了一口气,绕过桌案,将门“喀”地一下打开,问:“夫人她们睡下了?”“这个小的不清楚,小的是一直在前面伺候的。”上官策顿了顿,暗自责备自己平白无故怎么犯了这样的错误,是心烦的事想得太多了,以至于头脑都昏乱了。他向着那个小厮吩咐道:“把二门上锁了,里面外面的不要走漏了消息人在西角门里面候着,待会儿要从那儿出去。”那人答应着,正待要走,他又仔细叮嘱了一句:“悄悄的——放机灵着点儿。”那人唯唯诺诺着退了去。
这边上官策自出了穿堂,向外面小小一间南房去——那儿等着一位他的贵客,若是叫别的什么要紧人知道今夜他二人的会面,会给上官策带来无以言喻的麻烦与怀疑,可是这个人的不请自来,上官策不知道为什么竟有些得利的欢喜。他步子踏得很快,眼睛也不看路。
这一夜看着就是极其平常的一夜,可是这也许是能够助自己更上一级的阶梯,那个人为什么要来,又为什么白昼光明正大地踏进他上官策的宅院呢?他一定是有所求,有所谋——这个人豹腰豺声、鹰视狼顾,远不是他装出来的温和友善的样子,他在谋划的,上官策不是很感兴趣,虽然隐隐觉得是掀动天下的大事,可是他更关心这个人所谋划的究竟能给自己带来多大的好处,他又不拥有天下,不过是翻来覆去地为人驱使,做臣子的命。这样想着,经过游廊时没当心,他一下子被什么绊倒在了地上,把冠儿摔脱出去,膝盖触地,扃着身子,手撑在地上,这一摔险些让他叫出声来,方才所思所想全从脑袋里逃了个干净。伏在地上回身看时,不过是平常踏惯了的小小两级台阶,夜里不防着才闪了腿,头上那支簪子掉在手边,冠儿也不知道滚到哪里去了。他环看四周,庆幸没有人跟着,自己慢吞吞爬起来坐到一边的扶手上,用手揉着自己的膝盖,压着嗓子“嗳哟”了两声——着实摔疼了,他叹口气:也是报应,偏就是他心里有事,老天都要惩他一下子,到底是亏心事,连想一想也是不能。
揉够了,上官策摸了摸头上,头发散了些,就这样去么,唉,这样晚了,不拘这些个罢,他慢腾腾地将地上的簪子捡起来,粗粗地把头发束了一束,然后悠悠地站起来,腿已经不打哆嗦了,毕竟他还不老,不至于摔一跤就出毛病。他就又向着南房走去,经这一跤,他倒不那么赶了,左不过都是将近亥时,这样晚来的,也不急于回去,自己都因为他跌了一跤呢,叫那个人等着吧。
他一面走,一面听着自己的脚步,夜愈是静,耳朵里就愈是喧闹,初秋的蛙和残虫不死心地吵闹着,这样的夜似乎该是这些小东西的天下,上官策惊诧于它们的精力,但同时暗暗叹息它们即将泯灭的命运,他听着哀鸣,觉得不过是因为它们太过于弱小了,连一季寒冬尚且没有能力抵御。廊外是沉在浓黑之中的四四方方的院子,廊内的另一端墙上镂空镶木的窗槅子像是写在白墙上的方块大字,每走几步就是一面墙,就像每走几步就是一幅大字,上官策浑浑噩噩地走着想着,感觉惊惧,似乎朦朦胧胧地瞥见“忠、信、义、廉……”,可是细看却又只是窗槅子,真像是清醒着的梦魇一般。他受不了地又加紧了脚步。
南房外远远地站了两个仆役,门外又紧紧守着两个小厮,上官策一面走近他们一面打量了两眼,见了面,都齐齐地向他躬身——然而这两个不是他的人,他注意到他们靴履外侧碰着扎腿裤子在“刺拉”地响,右手时刻捏成拳,很有力的样子。“带着利器。”上官策心里说道,这两个人看起来是寻常不过的小厮,可是手劲上瞧得出来,眼神也不是谄媚相,很有些凌厉,“是习武的人。”上官策身为统领,这点儿看人的本事还是有的,那两人中的一个替他开了门,他一面迈进去,一面想道:到我府里来,带这样的人,可见是防我,那还来谈什么呢,也许……
不容他多想,门又关上了,屋内等着的人站了起来,隔着数步远笑着招呼他,上官策却只留心到他衣裾上缂丝的青蟒,在烛火幽光里一动一动的,就像活着缠在身上一样,他眨了一下眼睛,陪笑道:“雍王殿下光临寒舍,有失远迎,怠慢,怠慢了。”
雍王摆了一下手表示虚礼不值一提,两人相让着坐到椅子上。一时间上官策也摸不准他下一句会提及什么,不敢露怯,便提议道:“在下叫人去给雍王殿下烹壶好茶来吃。”明嵩抬手制止了他,笑道:“罢了,这样晚,吃了茶反倒回去睡不着觉。”上官策陪着点点头,明嵩用食指敲着中间的高几,说道:“大统领平日这个时候怕是已经睡了。”“家妹留的嘱托,说殿下今夜要来,在下岂敢就睡啊?”“是本王唐突了,”明嵩叹了口气道,“可是这样的夜晚,大统领能够睡得着,本王却是辗转难眠呐!”
上官策恭谨地探问道:“殿下是有什么烦心事么?”“不是为本王,是皇兄的身子令本王担忧啊。”上官策皱了皱眉头,皇帝的身体本不该轻易叫旁人知晓,眼下一半是雍王得力,一半也是圣上昏聩的缘故,他不敢说出这样的想法,只是轻轻地“哦?”了一声。
雍王长叹一口气:“不知是不是本王去岁的风寒拖延着,染给了皇兄啊,若是如此,叫本王心下怎安?”一口一个“皇兄”,上官策漠漠地听着,这样的称呼分明是对陛下不敬,不知道他都对谁这样没遮拦地说过,也不知道他究竟是没遮拦,还是有意地漏出他的不敬重。
“皇兄前些时候跟本王说起,当今太子年幼,诸王之中,与本王最为亲好,意在要本王代摄朝政,上官大人是本王的内兄,给本王掌掌主意,如何啊?”上官策在椅子上耸了一耸,心里一惊:自己这一个“内兄”担得虚得很,这样的关系明着提起总是怪怪的。而且——皇帝什么时候是这般病重?自己竟然全不晓得,况且王爷摄政,没有这样的先例,皇帝是如何想出这等荒谬主意的?太子年幼,但是监国名正言顺……他一想就想了一长串,收不住思绪,他注意到明嵩一双眼睛钉在自己面上,盯得他头皮发麻,他突然有点儿怀疑,这不是实情罢!是他用这样的话试探自己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