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的是东北江湖上的黑话,好像是在说他既不是探子也不是来找茬的。
单双印常在大车店里听关东老客叨咕,略懂一二。
“小兔崽子,谁派你到这嘎达来的?”长胡子问单双印。
“没谁呀,我跟二伯跑崴子,让老毛子给撵了,为了躲老毛子,脚下一滑,从上面掉下来的。”
“妈拉个巴子的,净他妈扯蛋,老毛子离咱这嘎达百八十里地,再蝎虎也不能追到这嘎达来,你躲什么躲?编瞎话都不会,你个小山东棒子。”大胡子听出他说话口音来了。
“啊!俺跑了这么老远了……”于是,单双印把自己如何跟着二伯跑崴子,如何被老毛子撵散了,二伯跳黑龙江逃跑的过程如实说了出来。
“你二伯倒腾过烟土吗?”
“烟土?没有。”
“你认得外面地里种的是什么花?”
“不认识,真好看,大老远就闻着香味了。”
“看你这小土鳖样也不认得,老子告诉你吧,这是大烟花,大烟,学名叫罂粟。抽的大烟,你总知道了吧?他娘的跟你说洋名你更不明白了。”
他边说边比划,左手大拇指搭在双唇之间,同时向外翘起小拇指做了个抽大烟的动作。
关东深山老林里有人偷着种大烟。
单双印过去听人说过,说得很悬乎,神乎其神的。
据说种大烟犯法,历朝历代,不管是什么政府都抓私种大烟的,搞不好要掉脑袋的。
这二年,跟着跑崴子也没少钻树林子,从来就没遇见过种大烟的,误闯入种大烟的地界,也是头一回。
正对着他的炕桌上摆着的一杆大烟枪,这东西他以前见过,在牡丹江住大车店时,看人家有钱人抽过,也是大老远偷窥到的而已。
“这么说你是瞎猫碰死耗子,没头苍蝇撞墙上的了?怪你小兔仔子命短,撞上种大烟的,就是撞上鬼了,只能把你绑树上喂蚊子了,要是遇上大畜生(指虎熊野猪类的野兽)把你一口咬死给造了(吃了),算你小王八羔子有福气,要是今天吃大腿明天嚼胳膊,新媳妇放屁——零揪的话,你还能多活些日子,大不了疼死人不偿命呗,哈哈哈。”大胡子笑得像猫头鹰叫,有一点瘆人。
“二位大爷,你们放了我吧,俺家是大老远山东关里的,跟着跑崴子混口饭吃,在这儿谁也不认识,跟谁去说呀。”
单双印几天来的恐惧和委屈交织到一起,伤心地哭了,奶腔般的呜呜直哭,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
“哭哭哭,大白天的你报庙呢?哭他妈什么哭,官府抓到私种大烟的要治死罪,种大烟抓着给官府踩点的探子同样治死罪,以牙还牙,一报还一报。严老二,先把小兔仔子锁进地窖,傍黑拉出去喂蚊子。”
绑他的人原来叫严老二。
单双印失声大哭了起来,严老二不管三七二十一,提溜着后脖领子,生给拽了出去。
马架子离大烟地好像有一段距离,后面的林子里有一现成的地窖,上面覆盖着新土,像是刚挖好不久,还没用过,也不知道是干什么用的。
从窖口往下看,地窖里黑咕隆咚的,又深又小,估摸着站着伸手都够不着顶。单双印被迫顺着简易的木扎梯子下去后,严老二一把将梯子拔了上去,扣上地窖翻版门,然后听见上用绳子捆绑地窖门的声音。
单双印刚逃出虎口,又掉进入狼窝。
狭窄的地窖里也就能蹲下两个人,又潮又湿,下面窄上面宽,四壁湿漉漉的也没个抓手,没梯子再想逃出去是不大可能了。
他又累又饿又困,也顾不上生死的事了,倚坐在一边犄角,不一会就睡着了……
“小兔仔子,装死呢?快他妈滚出来。”
严老二大嗓门把单双印喊醒了,他睁开眼睛,地窖口折射进来的阳光刺得什么也看不见。
“睡他妈一天一宿了,还睡呢,再睡睡回你老娘肚子里不说,地窖里潮湿无比,非睡瘫了你不可。”
下面是够潮的,一摸屁股底下都水啦啦的了。
怎么会呢,好像刚刚眯拉一觉,不知不觉中睡了这么长时间了?那他们昨天怎么忘了拉我去喂蚊子呢?好歹又多活了一天。
活着真好。
他伸了伸懒腰,腰着凉了,一扭动疼得要命,屁股和大腿也都麻木了,但他最大的感觉是太饿了,相比之下腰疼腿疼算什么,能给口饭吃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