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圣人曰,或者说曰圣人: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八级工的四肢还挺勤快的,但他对五谷的秧苗的确分不清。
下地薅谷子的时候,拔掉的往往是谷苗,留下的一准是莠子,整个浪的良莠不分。
大长脸在后面检查薅谷子质量时,发现他把谷子莠子弄颠倒了,专薅谷子苗,等于在薅庄稼人的命。骂他:
八级工,小米粥你白喝了,一口粥呛死你得了,不薅莠子,你专荐谷苗?要不说你是市民出身,成分相当于贫下中农的话,早就告诉康队长,说你成心拔苗留草,破坏生产,看老康怎么收拾你,不送你去总场,给你办坏分子学习班,算便宜你。
八级工根本就不买账,说:我当年是穷的响当当的工人阶级,不然,我怎么叫八级工呢?
你还吹牛×,好意思说自己八级工呢,后屁股插鹅毛——楞装大尾巴鸟.你把全屯子各家各户的洋铁皮差不多都给糟蹋了,你干脆以后给大家伙打漏勺得了,那玩艺越漏越好,不漏还不行呢,省着你打个小小的烫酒壶都拉拉尿……
哪壶不开提哪壶。
气得八级工一屁股坐在垄台上,这一屁股,又压倒一片谷苗,这还了得。
我说你破坏生产你还不承认,不光薅谷子苗不说,又改用屁股压苗了。
说完,大长脸没事似的走了。
八级工慌忙从垄台上爬起来,气得他哭笑不得,恨不得用手里的小锄头,从后面给大长脸一锄头,把他大长脸刨下去一截子,不过他不敢,下不了手,也不值当的,终归自己理亏,闭口无语了。
大长脸气得八级工沸沸的。
从第二天开始,他索性不下地了,闲不贱的在屯子里晃悠了几天,也找不到轻快活干,闲得他五脊六兽的(旧时官宦人家大房顶有五道脊,正脊和四道侧脊,上面分别雕有六个蹲兽,镇宅用的,比喻像六个神兽一样,趴在房脊上闲得没事干),他从墙上摘下一直挂着的破自行车。
这辆拼凑的洋家伙,是他当年从哈尔滨带到乡下来的。
车大梁是小鬼子投降那年,同住一个大杂院的日本浪人给的,那小子也是,胆小如鼠,就跟一只蔫吧鸡似的,好像和那些日本小鬼子不是一窝生的,小鸡子错生在狼窝里,唯唯诺诺,点头哈腰,外表上咋看都不像豺狼野兽。这小子小日本投降前早就回国了,临回国时,送给他一个不带车轮的车架子。
其余部件,八级工东拼西凑,修车摊杂货铺卖破烂手里的都有,唯独没有正宗五金商店里的,那多贵啊。
车架子标牌上镌刻着一个小洋人,长了两个翅膀,下面的勾文谁也不认得,日本浪人当时说是英国货还是德国货来的,他给忘了,忘得死死的。
当时,正好美国挺吃香的,他逢人就说是美国货。后来中国和美国鬼子在朝鲜打起来了,他又改口说是英国货了,总不能因为一破自行车,就投敌叛国了。
在立场上,后爹要比鳖犊子嗣子二混子坚定多了,那小子看电影里女特务长得漂亮,就想要投敌叛变了。
说它哪国的就是哪国的,反正周围的人也都不认识洋字码。
别看他打洋铁活丢手艺了,自行车倒是拼凑得像模像样的。
每当八级工推着自己攒的万国牌自行车向邻里炫耀时,廋干的腰板拔得挺直,梗梗着脖子,推车往前走,旁若无人。
二十世纪中叶,在中国农村,谁家里有一辆二个轮子的自行车,真比现在个人家里趁一辆四个轮的,诸如奔驰宝马之流的高档小轿车还稀罕。
八级工从哈尔滨到北大荒乡下以后,一直把他心爱的自行车擦得瓦亮瓦亮的,然后高高挂在家里正面墙上,就像往墙上贴张什么圣明或者神灵的画像一样,成了他的崇拜物。
连他后老伴——二混子他娘,改嫁给他好多年了,一直看他把自行车当神物挂在墙上,那东西不是骑着跑道的玩意嘛?却从没看过老头子骑过自行车,其中必有道理,所以,她也把八级工的自行车想象成神物了,既然是神物,那当然不能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