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低下头望着他,鼻尖抵着鼻尖,脸上所有的疯狂都凝固在这一刻,恍惚中看着竟像笑意。
不,不是像,是真的,高渐飞真的在笑。
他两眼弯成一道月牙,声音突然变得又轻又柔,仿佛是在哄人入睡般道:“然后啊,那一夜,高渐飞便代替高可凡死了。我拿着玉佩,用着高渐飞的名字,上了云天宗……你是不是想问,我怎么还敢去云天宗呢,不怕被怀疑吗?我当然敢,有谁会想到是一个小孩做出那种杀人放火的事来呢,我一口咬定家中失火,自己侥幸逃出,他们便不再多问,反正又不是自己的事,别人死不死,谁会管啊?”
眼看着祝瑄之再次往后缩,直到后背抵住墙壁,退无可退,便低下头,不去看他。高渐飞叹了一口气,伸手想要摸眼前人的脑袋,却在触到之前想到什么,停了下来。他道:“瑄之啊瑄之,你别怕我,我得知你背叛我后,哪怕那么想把你碎尸万段,可我还是忍了下来。我既然说过不杀你,便是真的不杀,还会对你好,只要你听话,我们就还和以前一样,好吗?”
见祝瑄之还是没有抬头,他便道:“我那天太冲动了,故意说了些话刺激你,我是拿刀捅了祝大哥没错,可他不是我杀的。我去找他的时候,他已经毒发身亡了,也许是炼毒反噬,也许是他人下手,我不得而知,但这是事实。”
祝瑄之捏紧了身下的床单,哑声道:“有区别吗?你心中,不是同样恨他恨得要死?若是找到机会,你哪里会有犹豫……”
“不,”高渐飞出乎意料地否定道:“我不恨他,我敬他爱他,待他如兄如父,他于我有再造之恩,更是我崇敬向往之人。他在我心中是高贵神祗,是巍峨高山,是浩瀚星辰,是磅礴大海,是我遥遥不可期的梦……你不懂,哪怕我心中每时每刻都有杀死他的念头,但只要他活着,我便永远不会伤害他,正如我不会伤害你一样。”
祝瑄之手指颤了一下,他慢慢抬起头来,凄然一笑道:“那我娘……不,你的师姐呢,她是什么?”
高渐飞往后抬起身子,他看出了祝瑄之眼中的深意,心头猛然一跳,“你居然知道……”
他闭上眼,重复念了几句,而后突然睁眼笑道:“瑄之,难怪我以前总觉得你随时会把我看透,原来你真的看得透……”说到这,他喟然长叹,回答了祝瑄之的问题,“她……是我一生的‘求不得’,是执念,是魔障,是梦魇,也是欢愉。”
祝瑄之突然笑了,他给自己的答案,竟是这个。
竟是这他早就知道的答案。
生有七苦,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
欲求不得,欲罢不能。
他早就知道高渐飞是爱着他的师姐的,尽管他从未在人前表露,可祝瑄之却看得懂他的目光。娘亲早早便走了,而这个世界,是她留给他的遗物。
娘亲离世时,祝瑄之还小,本身又对情感看得淡些,许是真应了那句心性凉薄的话,他站在娘亲的墓前,竟无甚悲伤。
他那时还不知道何谓真正的失去,此后数年,梦中常听温言呼唤,他怅惘醒来,房内空无一人,这才知有些人哪怕梦上千次万次,也是永远回不来了。
尽管后来他用无数次热泪打湿枕衾,可彼时的他,只是错愕地听着大哥与三弟的哭声,又望见父亲伏在坟前长跪不起的身影,匆忙中他挤出了几滴泪,很快便干了,而后目光就忍不住四处乱转着。
目光一动,恰好定在那个向来八面玲珑的男人身上,他往日总是笑弯了的眼中此时溢满了酸楚,在娘亲的坟前,他师姐的坟前,他小心地垂着眼,生怕被人发现了他的情绪似的,但又总忍不住将目光黏上。
那模样,卑微又笨拙,克制又放肆,带着不管不顾的绝望和欲说还休的畏缩,小心翼翼地忍,不露痕迹地疼。
祝瑄之不知继承了谁,从小便心思细腻,他敏锐地察觉到高渐飞有些奇怪,却又说不出怪在哪里,便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此后他总是忍不住多看他几眼,时间长了,看他便成了习惯。无论在哪,只要有那人在的地方,他便忍不住搜寻他的身影,离得远时便放肆打量,离得近时便小心翼翼。他看他与人攀谈,看他笑弯了眼,看他长袖善舞,看他滴水不漏,怎么看,都不像那天那个目光笨拙畏缩的人。
等他终于明白高渐飞的目光时,那是在他也已经陷落的时候了,他也终于明白这种目光的背后藏着多少的痛苦和欢愉,那人当初是怎样看着他心爱之人投入他人怀中,又是怎样望着她嫁作人妇,又是怎样看着她香消玉殒……其间的失落和失望,都藏在那样克制的目光之下。
而他,已经成了另一个他。
高渐飞的声音自上方传来:“瑄之,你是世间最懂我的人,是我唯一还能说说心里话的人,答应我,别变成我的仇人好吗?”
祝瑄之凄然一笑。
没错啊,他是世界上……最了解高渐飞的人。
祝瑄之闭上眼,再睁开时,眼里有不管不顾的疯狂,“收起你那伪善的嘴脸吧,我看透了,也恶心透了。三言两语就想把自己洗白得干干净净吗?不,你洗不白,你的心脏透了。仇人?这世间哪怕有人从未与你为敌,只要他碍了你的路,他们哪个不是你的仇人?我告诉你,哪怕有人曾同你一样经历过不公的对待和屈辱,他们哪怕还有一丝良知,都不会变成今天的你。”祝瑄之冷笑着,咄咄逼人、字字诛心。
高渐飞说得没错,他是世间最懂他的人,正因为懂,所以他能看穿高渐飞心中所有的思量,也知道哪些话是他软肋和逆鳞,而自己现在做的,便是将他的逆鳞,一块块地揭下来!
“哪怕对生命还有一丝怜悯,哪怕还存在为人的资格,都不会做出你这般的行径。别拿借口掩饰你那颗丑陋的追逐权势的心,你想要一步步往上爬,所以你毫不犹豫地踩着堆成山的尸首往上走。你口口声声感念我爹娘对你的恩情,你却杀我大哥,伪造成意外,又三番四次对夷之下死手。云天宗灭门案,不是你多年来怀恨在心故意挑拨,魔教怎会与之结仇,还有教众被你撺掇着前去进攻?祝融叔叔的药,若不是你暗暗将其中一味毒增加了十倍不只,又怎会让云天宗一夜之间满门全灭?毒药流出,本可早早阻止,若不是你一心借机打击祝叔叔,派人将所有解药盗走,逼得他散尽功力不眠不休地重新炼制,全城百姓又怎么惨遭殃及?”
“住口!”
“你的过去哪怕不堪,你的经历哪怕不幸,可你若仍存善念,仍有良知,又怎会迁怒于天下无辜百姓?你只是为你无休无止的贪欲找藉口罢了,你要权,要势,你要一切,为了你的目的,你恩将仇报,丧尽天良,泯灭人性,你是恶心的蛆虫,你这种人不配得到一丝爱和怜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