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天是城里人全家团聚的日子。
聚会的地点,当然最好选择在父母亲住的家里。父母在,不远游。自然说的是孩提时代,除过踏青郊游,抑或偶尔串门走个亲戚外,儿女们宛如雏鸡一般乖巧,团聚在一个屋檐下过日子。一旦儿女们成家立业,各自便成了放飞的风筝,虽然长线牵在老人手里,稍不留神,他们就飘浮得远远的了。
倘若比起西方人家奉行的凡事以金钱利益为上的礼数来,中国人的家庭观念往往显得温馨得多。在梁三斗这一代老人眼里,天大地大,不如一家人和和美美团圆的事最大;海深河深,不如享受天伦之乐最 开心。尽管星期天是父母吃苦力的日子,皆因登门的一河滩人大餐小吃需要的肉菜佐料,数量不小。况且,采购的确不是一件简单的事,而且采购往往从周末就要开始的。对于梁三斗这样一个年过七旬的老人而言,显而易见,是一个身心疲惫的活计儿。
令西方人不可思议的事,东方人却习以为常,梁三斗更是乐此不疲,似乎那一声声“爸爸”和“爷爷”的称谓,能胜过任何夸赞的。除此家庭温馨以外,任何付出都是值得的。
关于“请客”,梁实秋先生有一段文字,非常有趣:常听人说: “若要一天不得安,请客;若要一年不得安,盖房;若要一辈子不得安,娶姨太太。”请客只有一天不得安,为害不算太大。所以人人都觉得不妨偶一为之。
梁三斗出身贫寒,从父亲给他起的名字略微可以看出来,老人的最大愿望,是儿子能挣三斗粮食足矣。假若再追根溯源,梁三斗的父亲应当是略通文墨的,他一定读过陶渊明不为五斗米折腰的名句,显然是受此启发,退而求其次,才给儿子起了这么一个俗气的名字。梁三斗是在河东一家富人家里打短工时,放羊回来的路上,被饿得嗷嗷叫的日本鬼子截住的。鬼子们吃了羊,他欲哭无泪,欲嚎无声,自知无法向雇主交代,只好抹着眼泪儿,偷偷地逃走了,走啊走,走啊走,不知走了多少山路,最后饿晕倒在荒山秃岭上,才被路过的八路军救醒,从此成了一个光荣的人民军队的战士。他冲锋陷阵,身经百战,战功卓著,跟随第一野战军攻克金城关后,就地转业地方参加了共和国的社会主义建设,一直工作到八十年代末期,才从领导岗位上退下来,离职休养住进了省干休所。
房子是四室两厅。老两口各住一间外,其余两间空着。客厅里放置着一大一小两对木制沙发,样式土气、笨拙,枣红色的扶手上,已有星星点点的漆皮脱落。茶几的玻璃下,压着梁三斗和老伴苏雅丹一张发黄的合影照片,默默的诉说着历史的久远与辉煌。侧面墙上挂着五个镜框,烟熏火燎已使吊穗儿不辨原色,只有功勋奖状记载着主人公的勤勉与奉公。桌上的马蹄表,有气无力地走着圈儿。桌旁老式的小木凳子,歪歪斜斜的摞在一起,害羞似的团成一堆。整个房间显得空旷、冷寂、缺乏生气。唯一的亮色,是正面墙上悬挂的李云集教授一幅题曰“秦岭深处有人家”的山水画,墨色灵动,酣畅淋漓。两侧对联则是书画大家毛庐先生的行草,“采菊东南下,悠然见南山。”笔走龙蛇,大气磅礴,方才使客厅多了一些幽雅的生气。
因此,苏雅丹牢骚满腹,总是抱怨说家里寒酸的简直跟王宝钏的寒窑一样,狗都不愿多待的。她时不时地抱怨老头子在单位那么多年,连一套像样的家具都没有添置,继而羡慕后任的几位局长,个个家里装潢得跟宾馆一样豪华。梁三斗对此却嗤之以鼻,先是痛斥继任者为 官不仁,人在做,天在看,必遭报应的。接着,他又趁热打铁,批评苏雅丹一生追求小资产阶级情调和生活方式。
面对老头子的无端指责与荒诞不经的陈词老调,苏雅丹早已习以为常,不予理睬了。老头子思想僵化,愚忠崇拜,再加上长期依附在身上的农民意识,与时代潮流格格不人,在苏雅丹看来,人生最大的悲哀莫过于如此。此前,在省上工作的二女婿准备送一套港式家具,却被梁三斗断然拒绝了,甚至还梗着脖子质问人家,难道你让我晚节不保,腐败不成?其他人虽然知道老爷子发痴发得没丁点道理,哀叹他老人家亦是七老八十的人了,认准的死理儿,八头牛也拽不回来的,干脆睁只眼闭只眼得了,任其继续修筑抵御资产阶级的万里长城,固守艰苦朴素勤俭持家的最后一个堡垒吧。
梁三斗为之骄傲的是,他和老伴苏雅丹生养了两男三女。在他看来,个顶个的棒,有出息,事业有成,家庭幸福。大儿子和媳妇工作 在河西,担任着领导职位;二儿子在深圳,做外贸生意;大女儿和女 婿在高校,大女儿在图书馆工作,大女婿是教授;二女儿在市医院, 是眼科大夫,二女婿在省级机关当处长;三女儿的境况相比而言,稍 微差池些,工厂不景气,工资低得很,三女婿是秦剧团的名角儿,由 于这些年剧团基本处于瘫痪状态,一家人日子过得紧紧巴巴的。
儿女们是一个娘肠子上掉下来的肉,喜爱有加,自然差之毫厘 的。只是他们长大成人,由于教育程度的差异和工作环境的不同,性 情跌宕,心潮起伏,基因变幻,命运背兴,家庭丰盈和贫困以及为人 处事,亦是相去不啻天渊了。
桌子上的闹钟响了十下,梁三斗心里晓得,各路人马陆陆续续该到了。他去厨房,看了一遍堆得小山似的鸡鸭鱼肉蔬菜,喜笑颜开,万事倶备,只欠吃客了。果不其然,楼道里人声鼎沸,脚步声咚咚作响,一片嘈杂。
梁三斗打开门,老仆人一般站立在门口,笑眯眯地迎接着。走在最前面的是大女儿梁锦慧和丈夫陈木楠,紧跟着是二女儿梁锦华和丈夫马蒂尼,三女儿梁小卉拽着儿子小亮的手,黄一鸣马弁似地跟随在后面,呼呼啦啦地走进门来,屋里面随即响起“爸爸妈妈好” 和“爷爷奶奶好”的问候声,一团和气缭绕,情意绵绵;一片祥云氤氲,亲情漫漫;好一个天上人家,人间乐园;说不尽欢喜话儿,诉不完乐呵词言。梁三斗听着儿女们笑得开心,却闲得转圈儿,看看马蹄表,就打发小亮去值班室取回报纸,认真地阅读起来。
几十年的领导生涯,使他养成了读书学习的习惯,一日不看报纸文件,总觉得缺点什么。离职休养之后,离开那宽大舒适的办公室,成摞的文件夹从眼前消失了,但“不动笔墨不读书”,是他几十载革命生涯重视理论学习的重要标志之一,笔筒里铅笔总是削得尖尖的,春笋般竖立着。他在报纸杂志上圈圈点点,勾画得五彩缤纷,色泽斑斓,似乎成了他在机关工作习惯性的延续。
父母亲的老厨房,如今成了儿女们施展才华的场所,亦是他们自力更生多劳多吃的快乐源泉。依据常规,其他人择菜洗涮,蒸饭揉面,宴席主理的大厨非黄一鸣莫属,煎、炸、烹、调,大显身手,炒、煸、 煮、熬,样样拿手,大家既分工协作,又有条不紊,一切都在不言中。 不到一个时辰,诸事搞定,十菜一汤上了桌,热气腾腾,香味扑鼻,众皆摩拳擦掌,只待动筷,大快朵颐。一家人围坐在桌子旁,筷子刚拿起来,三儿子梁小炜和女友王嫣嫣进门来了。
梁小炜本是恋坛上领袖,勾引姑娘的高手,调情的大佬,十几年来,走马灯似的不知换了多少个恋爱对象,大家也就见多不怪了。王嫣嫣鼻子嗅了嗅,惊乍乍地叫道:“哇噻! ”梁小卉白了一眼,不冷不热地讥讽道:“娃馋了吧? 你们是不是就蹲守在家门口,等饭菜端上桌才进门啊。”王嫣嫣赧然一笑,低头不语。梁小卉转头训斥起小弟来:“小炜啊小炜,你也老大不小的人了,你耍光棍耍得好,别人没意见。可是你咋就不知道孝敬父母啊,早来家里帮父母干点活儿,能挣死啊,你一年能在金城待几天? ”
梁小炜靠在门框上,涎着脸说:“娃娃没娘,说起来话长。敝人从小就沐浴在父母大人以及各位兄长姐姐们温暖的阳光下,茁壮且 幸福地成长着。要说小弟我嘛,还有点成绩,无论如何要记载在大家 的功劳谱上,军功章里有爸妈的多一半,也有你们的少一半嘛。再说,时代不同了,男女都一样,分什么你我,这不是显得生分了嘛。”
梁锦慧接过话茬说:“小炜啥时候也变得油嘴滑舌了?省下的劲儿,都用到丈母娘家里去了吧? ”
梁小炜戏言道:“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嘛。要说油嘴滑舌嘛,我的功夫如果比起三姐夫来,甘拜下风,差的码子大着哩;要论故弄玄虚,把挺简单明了的学问,能搅拌成一锅粥,我对大姐夫顶礼膜拜,望尘莫及的;那么二姐夫呢,政府官员嘛,至于干不干正事,只有自己知道,我就暂不评论了。关于亲娘与丈母娘的区别,甭说咱们金城了,全中国城乡都流行在丈母娘家献爱心的。假如,光我一个人给嫣嫣他妈献爱心,姐夫们都趴着不挪窝,不造成比例失调了呗。”说完,兀自笑得直不起腰来。
几人倒被他这几句话逗乐了,想想也就这么回事,小炜是梢末子,从小被爹娘娇生惯养着,还不是趴在老虎背上长大的,又在兄姐面前骄横惯了,说话从来就是信口开河,没大没小的,大家也没当回事儿,戏骂几句也就罢了。
梁三斗从报纸头版翻阅到末版,甚至连报纸的角角落落也细细 审阅了一遍,正好小亮大声呼喊吃饭,他才蹒螨跚跚地走进饭厅,看 到菜肴摆放了满满的一桌,香味扑鼻,他不由得鼻翼翕动着,啧啧称 赞:“很好,很好。”仿佛他昨日的投资得到最丰厚的利益回报,心里 惬意极了。
吃了一会儿,几个男人东拉西扯,纵论天下大事,评说起热点话题来,妇人们便起身进里屋闲聊去了。
梁三斗左顾右盼似乎在找寻什么,梁小炜立马猜出用意,揶揄道:“爸,是不是嫌气氛不够热烈?得,那就把钥匙从您裤腰带上解下来,我甘愿受累,愿为大家效犬马之劳,取一瓶五粮液解解馋。”
梁三斗瞪一眼小儿子,骂道:“你这白眼狼,从来没给我买瓶好酒喝,倒整天惦记着我那几瓶好酒的。”
梁小炜狡黠的眨巴眨巴眼睛,干笑几声:“老爸啊,好酒又不会生儿子的,留着干啥呀? ”
梁三斗笑骂道:“你浑小子把我的油搾干,才罢休啊?”陈木楠接过话茬,数落了小舅子几句,梁小炜不乐意了,借机就想反讥大姐夫,以报复他多年来动辄恶语相加批评自己肚里没墨水瘦狗肚子揩不出几两油的。
陈木楠果然顺竿爬了,说起他为送礼买了假烟假酒一事,正好撞在小舅子枪口上。梁小炜说:“高贵者最愚蠢,卑贱者最聪明。陈大教授,你学富五车,桃李满天下,怎么 连这点基本生活常识都没有呀? ”
听话听声,锣鼓听音。陈木楠嗅出小舅子话里带剌,本想反驳一下,嘴唇动了动,没有吱声,只好用筷子夹一块红烧土豆塞到嘴里,低下头去。
黄一鸣窃喜,有意挑起窝里斗,加上平时心里就不太服气大挑担的,一个破教授除了名声好听以外,大不了也就是个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鸡肋而已。平时总想寻找机会,让他多出点洋相,今天终于天随人愿,于是见缝插针说:“知识就是力量。这话要看搁在那里说,生活中不见得所有的知识都是有力量的。读书有用吧?肯定有的。但是一个人如果光钻在书斋里读死书,死读书,跟书耗子何异?归根结底一句话,知识还是要靠人的智商高低来实现的,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嘛。”
陈木楠不服气地呛声道:“你别在孔夫子庙前卖弄‘论语’ 了,好不好?什么读书不读书的,你黄一鸣的馊肚子里有几滴墨水啊。”
梁小炜嬉笑道:“呵呵。急了,急了。大姐夫,你这大教授一点风度都没有,三姐夫是在提醒你平时生活中的处事方式。”
来而不往非礼也。黄一鸣笑了笑,接着说:“长袖善舞,多钱善贾。譬如说,小炜这些年在社会上打拼,积累的社会经验和人生阅历,我都望尘莫及的。”梁三斗听到三女婿夸奖二儿子,心里暗暗高兴,嘴里却说:“这浑小子变成街狗逛娃子了。多年来,我没使唤过他一分钱,还倒贴了不少的。”梁小炜赖兮兮地笑道:“爸呀,你不缺钱嘛。怎么总是一切向钱看啊? ”
众皆不语,场面顿时冷清下来。
“爸勤俭惯了,他老人家还不是要求儿女们,宁为鸡首,不为牛后,个个成为国家栋梁之材嘛。咱们今后啊,尽管朝这个前进方向努力就是了。”黄一鸣打圆场说。末了,他又对着梁三斗献媚地笑笑,“爸,您说是不是这个理啊。”
马蒂尼一直低头不语,心里却有点鄙夷黄一鸣来,这个白脸小丑儿,见人下菜,说起奉承话来,草稿都不用打的。韩非子云,糟糠不饱者,不务粱肉;短褐不完者,不待文绣。话又说回来,他见风使舵拍岳丈的马屁,才真正惦记着老爷子口袋里的银子呢。
梁三斗果然兴高采烈地笑道:“好啊好,小黄说到我的心坎上了。陈木楠是大学教授,马蒂尼是省上的处长,虽然你们一文一武,但是在事业上,不一定能超过黄一鸣的,他是秦腔的传承者,又是秦腔的振兴者。我对他是满怀信心的,你们看,小黄下一步要……”
梁小炜翻着白眼呛道:“老爸哎,你甭提那个破秦腔行吗? ”
梁三斗被噎得哑口无言,愣了愣,气呼呼地离席下楼去了。
老爷子一走,梁小炜立马来劲了。他从柜子里拿出两瓶好酒来,给大家一一斟满,男人们酒兴盎然,连碰三杯,末了,按既定方针办,仍然先由陈木楠打通关。陈木楠平时说话办事,按金城人的比喻,有点哑哑不兮的,说白了是有一点不男不女的。但是,他在酒桌上喝酒,不但一点不“哑”,甚至有点大无畏的英雄气概。
陈木楠说:“趋名者醉于朝,趋利者醉于野,豪者醉于声色车马。酒嘛,确实是个好东西。酒能去愁,也能添忧,更能使人发狂,尽显英雄本色。李白斗酒诗百篇,喝的啥酒?米酒!凭我这量,能灌半桶的。曹孟德视杜康为解忧愁的,杜康能是甚好酒,比米酒能好到哪里去?可笑呀,可笑,几家酒厂为个杜康酒名,搏杀得不可开交。浅薄!历史就是历史,不是酒楼歌榭中的侍女,可以任人随意调戏的。曹操李白那个年代,能酿出度数这么高的酒么?无知,真他母……”话说到半截,舌头便僵硬得似挡板,才没有把那句国骂吐出口,先自个尴尬了半天,觉察到周围的人并未在意,于是就干咳几声,自个找台阶下来,转个话题,说:“瞧我这人,一说起历史就来劲儿,刹不住车了。”
马蒂尼趁机恭维道:“大姐夫 业精于勤嘛。”
黄一鸣心里直叫乐,假如制定一条法律,规定每个文化人日均饮半斤白酒,真不知道文化艺术界,该有多少旷世传奇故事会发生的。百花齐放,百家争鸣,奇思妙想,焉能不大放异彩?
陈木楠平日言行举止,就是一本正版线装历史教科书,严谨呆板,散发着霉味,唯其饮酒后思维敏捷,谈吐如黄河之水天上来,滔滔不绝;言辞又如大小玉珠落玉盘,坦率犀利,神态非常可爱,通体仿佛都是透亮的。
黄一鸣心里忽地萌发了一种难以按捺的斗牛士情结,用筷子代替红布,挑逗起大挑担,说:“我刚拜读过一本《酒文化月刊》,您是否化名写了文章?看着挺熟的。”
陈木楠脸红了一下,言辞涩涩的说:“那刊物办得不够大气的。如果由我主编,定会冲出亚洲,走向世界的。广东人不会喝辣酒,只会跟着香港人瞎起哄,喝马尿一样的洋酒,能办成啥像样的酒文化刊 物?金城人一年喝倒一个牌子,酒场混乱如春秋战国时代,诸侯纷起,硝烟弥漫,杀得天昏地暗。假如由金城人办酒类刊物,没准儿能成为《读者》第二呢。”
在《酒文化月刊》创刊号上,陈木楠以笔名“陈醉”,写了一篇 《喝酒》:
“惟有饮者留其名”——虽然李太白这话说得太绝对了些,似乎有吹嘘之嫌,却可看作饮酒者领袖的旗帜鲜明地真情告白了。
酒,古名酋。它集五谷之魂魄,采天地之灵气,汲日月之精华, 乃宇宙万物之豪情也。
酒乃百乐之长。酒之所兴,肇自上皇,成之仪狄,或曰杜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