审判长目光庄严,“盛律师,请尽快开始你的辩护,时间有限,多余的话就不要说了。”
盛秋行点头:“那么,我将开始我的辩护。”
他把手中的钢笔,放在桌面上。
“首先针对公诉方提出的证据,我将一一作出说明。韩六道虽然是房地产开发公司的老板,但坐在这个位置的时间并不长,他的公司主营房地产开发,之所以最近几年来顺风顺水,我想大家都很清楚,更多的原因是在于整个国家的房地产业在飞速发展,他的公司恰好是在做这些,一路顺风顺水的发展起来,成就了今天的这番事业。我的辩护词用这个作为开始,并非是在讲无意义的废话,而是想要告诉大家,韩六道变成了别人口中的韩总,他的脾气秉性却没有发生多大的变化,他在做房地产,他更多的时候都会待在工地,与工人们在一起,亲力亲为,盯着他的事业,而这样一位从最底层走出来的企业家,他的行为习惯其实与从前没多少改变,他喜欢跟公司最基层的施工队的工人们待在一起,这些工人有一大半是从他老家招来的,沾亲带故,有很多是从小玩到大的老朋友,跟这些人相处时,韩六道比任何时候都要放松,根本不需要掩饰自己,也没必要去伪装。”
说了这么一大堆铺垫,盛秋行眼神凝重,终于能说他真正想要表达的了。
“付传强嗜赌,嗜酒,尤爱拉帮结伙,呼朋唤友,因为喝酒,在工地内打过架,因为赌博,还被派出所堵上门来查,闹了几次不大不小的乱子,最后全都是工程方出面负责压了下去。不是没给过付传强机会,是付传强从来没有珍惜过这样的机会。最终,韩六道听取了工头、监管等人的建议,做出开除付传强的决定。我想请大家思考一下,如果你是老板,手底下最基础的工地有这么一个总是惹乱子的工人,你们的态度会有多好?我们要从普通人的思考角度,去考虑韩六道会做出的一些行为的根本原因,比如韩六道气急时说弄死付传强、打断他的腿、把他撵出去自生自灭……这样的话,只能理解为盛怒之下撂下的狠话,他是在发泄愤怒,并不代表他会实行。若是真的存着杀人的心思,他怎么会当着那么多工人的面儿说呢?难道是告诉别人,他打算去犯罪,等付传强真的死掉了,让警察早点顺利的抓住他吗?这是非常不符合常理的行为,即使有再多人站出来说曾经听过韩六道如此怒骂过,也依然说不了什么。这是个法治社会,杀人偿命的道理,三岁孩子都懂,而韩六道那时候的身家上亿,有着光明而美好的未来,他怎么可能会为了一时之怒,而真的做出指使人行凶的事来。付出与所得差太多,完全谈不上性价比,这种选择,非常容易判断,不是吗?”
听到这里,公诉方忍无可忍,“凡事要讲证据,你说的话,只是推测。”
“这一部分的确是推测,但却是合情合理的推测。敲锣打鼓的宣布要去杀人,然后真的跑去杀了人,这种行为几岁的孩子都做不出,更别提是心智健全的成年人了。好了,关于这一点的疑问,交由审判长来裁定,我相信,法庭会给出一个最公平的判定。那么接下来,我要说的是另外一件事,关于袁小毛的几次翻盘口供,我们这边另有看法。”
盛秋行那独有的森冷目光,挪到袁小毛的身上。
袁小毛跟着一瑟缩,才抬起的头迅速压低,怎么都不敢再对上盛秋行。
这番心虚,盛秋行看在眼中,倒是并不觉的意外。
“袁小毛从十几岁开始就离开家,是托了很多人求着找上韩六道,希望能在工地找个活干,不求赚钱,只希望让他有口饭吃,好好的长大。韩六道不想答应,但架不住人求,最后还是把袁小毛带来南城,怕他太小会学坏,便送去学驾驶,然后一直将袁小毛带在了身边,走到哪儿带到哪儿,算得上是形影不离了。这些事,袁小毛你有否认的地方吗?全是真的吧?”盛秋行不客气的发问。
袁小毛叹了口气,轻轻点点头。
盛秋行不满的提醒:“法庭上,请你用语言来回答我的问题,这样方便其他人能听的清楚。”
袁小毛怏怏开口,“是,他是把我带在身边,可那是因为他心里边盘算着我还小,不懂事,可以白用,可以不付工资,他也没安什么好心,这世上哪有无缘无故的爱,他赏口饭吃给我,就要求我对他感恩戴德的了。”
盛秋行揪住了他话语里的无意中透露出来的信息,“你也知道当初自己还小?一个还没长大的你,在工地这种地方能做的事非常有限,韩六道把你留下来,本来也的确是可怜你,几年相处下来,有了感情,慢慢就想往贴身助理的方向去培养你。而你口中所谓的没有拿到工资,是被白用功,这件事也是谎言。”
赵正苏快速的在桌上摆放着的资料里翻找,拿出了一份十几页的打印资料。
“各位审判员,这是大成律师事务所代为当庭低叫的第一份证据,里边是袁小毛到工地上班以来,韩六道每个月不定期转给袁小毛的零花钱,平均下来每个月都有八百到一千块,而另外一份则是每年春节前后,韩六道将袁小毛一年的工资,一次性转账给他父亲袁成本的记录,按照每个月三千块来计算,额外还有一些不等的奖金。”
袁小毛猛然坐直:“不可能,你说谎,韩六道什么时候给过我爸钱,我怎么不知道?”
盛秋行微笑,却是直接对审判长做出解释:“两份全都是银行的流水记录,有银行加盖的公章。”
袁小毛的情绪很激动,他试图想要反驳,但盛秋行说话的语速极快,根本没留给他插嘴的机会。
盛秋行继续说下去:“袁小毛在韩六道身边工作时,表现并不突出,他身上有着这一代年轻人都会有的通病,急躁,固执,易怒,贪玩,以及不负责任,在当司机的这段日子里,他闯了十一次红灯,大大小小的交通事故发生了十六起,其中十二起判定是由他来负担起责任,另外四起则是责任对半分,韩六道的车子进出修理厂数次,而且每次出事,都是由韩六道来负责维修和赔偿。至于其他事,袁小毛也没做好过,韩六道曾经派他去工地送东西拿东西、传话、送文件等,这是一名随身助理最简单的事务性工作,袁小毛也是频频出错,我这里有工头苏某、王某的证言证词,也有从保险公司调出的理赔记录,在交警大队交的违章罚款记录,这些都可以证明袁小毛在工作中的不踏实。”
袁小毛大叫:“现在不是在审理韩六道指使我杀人的案子吗?你管我工作踏实不踏实,关你屁事啊。”
这些话本是公诉人想要说的,现在让袁小毛给讲出来了,对方虽然觉得很不妥,但也没阻止。
盛秋行是传说之中言简意赅,从不说废话的主儿。
今天话多,杂七杂八的讲了这么些个事,大家都没太明白他想表达什么。
赵正苏冷笑,心说你们这群凡人,还在那儿不明所以的傻呆呆呢,没瞧见盛大状的刀子都举起来了吗?
果然,如他所预料的,盛秋行微微眯起了狭长黑眸里透出几分锐利的光,看上去异常的危险。
“审判长,陪审员,以及各位,请你们继续用正常人的逻辑去想一想,做出最最简单的判断就好。一个在方方面面都有瑕疵,既无耐心也不踏实,还经常出状况,令人总是担心他下一秒又会闯祸惹麻烦的袁小毛,换成是你们,在打算做违法犯罪的事,尤其是事关人命这种,你们会让袁小毛这样的人去做吗?你们能信任他,有那个能力完成一系列复杂的布局计划,成功杀人,顺利脱身,还不会被人抓到把柄,进而被连累其中吗?或许还有人会说,人在盛怒之下容易做出不理智的行为来,但就算是再怒再气,明知道那就是个不靠谱的人,做什么都出错,韩六道还会这么做?普通人都能做出的简单判断,身价上亿的他,却反其弄不明白了?”
哗然声大起,众人这才明白过来,盛秋行铺垫了那么多是什么意思。
转念一想,并无不对。
袁小毛的气质形象,还有他脑袋上的那搓黄毛,让他看上去就是个身体长大,脑子却没跟着一起发育好的中二青年。
“袁小毛数次翻供,警方都有些详细的记录。从最初的矢口否认,咬定了付传强是自杀,接下来又招认,他是收了付传强的金钱,协助付传强自杀,而现在突然再次改口,坚称是受人指使,而实施的谋杀。他这样的颠三倒四,信口开河,我认为并不能作为采信的依据,而公诉方所提供的那些证据,并没有任何一项能够明确证明韩六道就是主使者。”盛秋行屈指敲打桌面,赵正苏心领神会,又拿出了一份东西,用专业的证据袋装好,做了必要的保护。
“这是从付传强自杀的那栋楼上,发现的一页纸,上边写的内容与袁小毛之前供述的案情部分比较符合,这应该是付传强当晚在随身带的小日记本上写下的遗书,大概内容是他恳求袁小毛出手将他推下楼去,由此产生的一切后果与袁小毛无关,并且很明确的说明,他给了袁小毛三千块钱,来作为感谢,他的亲人朋友若是日后知道了这件事,不得向袁小毛追责。”一边把证据交由法庭的工作人员,递送到了审判长面前。
盛秋行还不忘解释:“这是之前我为了韩六道所委托的另外一个案子,前去工地核对证据时,意外间发现的,因为工作很忙,距离开庭的时间也近,而且我私人的原因住了院,所以一直没有来得及交到警方手上。本来这个案子的案情摆在那儿,原本不该被提起公诉,没想到袁小毛又一次翻供了,才会导致在今天这种状况之下拿出来。”
袁小毛面带土色,“那张纸怎么会在你手上?假的吧?不可能的!之前警察去找了那么久都没找到,怎么会被你给找到了呢?我不信,肯定是假的,你伪造的。”
“是真是假,做个笔迹鉴定就知道了。倒是你,大概又得想借口自圆其说了吧?袁小毛,我劝你收起愚弄人的小把戏,你所做的一切都要承担起相应的后果。”
盛秋行说完,便坐回了原位,庭审告一段落。
由于当庭有新的证据提交,这起一波三折的案子,暂时休庭,待证据重新收集完毕后,再行处理。
盛秋行从法庭离开时,望向韩六道的方向,轻轻颔首,意思是让他有点信心,不到最后一刻,他这边绝不会放弃。这种无言的交流,韩六道竟然懂了,他朝着盛秋行深深的一鞠躬,后脑勺上生出来的发茬竟然全都是银白色的,最近几个月来官司缠身,对于韩六道来说,何尝不是一种痛苦的煎熬。
从法庭走出来,盛秋行吩咐蒋采枫,“你立即去拘留所那边做个预约,我要尽快见到袁小毛,有些疑问我得当面跟他确定,才能够做到心里有数。还有韩六道那边也尽快替他申请取保候审,三个案子陆续已经明朗化,他呆在里边什么都做不成,早些弄出来让他抓紧去收拾工地的烂摊子,那么大一处工地,停工一天都是损失巨大,如果韩六道有办法把停摆的公司给盘活,不止他手底下那些员工跟着受益,面临烂尾危险的业主们也能松口气了。”
正聊着,赵正苏突然像是发现了什么,冲着不远处一努嘴。
“秋行,那个好像是郑鹤荣的车子吧?”
盛秋行望了一眼,“是。”
“车在,人不知道在不在,南城那么大,怎么哪儿哪儿都能遇见呢,最近偶遇郑总的次数太多了,我都要怀疑是郑总特意放着一大堆正事儿不做,跑来跟踪我们了呢。”赵正苏阴阳怪气的嘲讽。
蒋采枫笑了,“庭审的时候,我看到郑鹤荣的司机走进来,坐在被告席背后的角落里,他是听了全程的。”
“冲你来的,真上心。”赵正苏立刻下了断言。
盛秋行却摇头,“不像。”
“不像?不是冲着你,那就是冲着韩六道来的,不是你就是他……”说到了这里,赵正苏啧啧有声,开发脑洞,来了一个相当大的联想,“我的天,韩六道的案子里,不会跟郑鹤荣也有关联吧?”
盛秋行沉默下来。
赵正苏连连摆手,“我就是猜测,只是猜测。”
蒋采枫无奈的说:“我怎么觉得你猜中了呢,瞧,郑鹤荣的司机去找韩六道的老婆了,看他们说话的表情,很熟的呢。”
距离比较远,连人影都变的有些模糊,但从衣着打扮上,倒是能够辨认出他们的身份。
盛秋行吩咐,“我们上车,去法院外等着陈倩。”
“好咧。”
烈日炎炎。
已是午后一点整。
这暴晒的天气,委实令人心焦。
足足过了十分钟,韩六道的老婆陈倩才无精打采的走了出来,她手上多了一只牛皮纸袋,捏的紧紧的,直奔公交车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