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着选秀定在了九月十六,皇后便将大封六宫的典礼定在了选秀后的两日。如此一来既可先将选秀完成,又在新人们进宫之前将位分册定。
待到皇后下了凤谕,嫔妃们已经按了新册定的位分称呼,徐嫔的封号虽未曾拟定,但是一跃而居淑仪,位居蕙兰之上而仅次于嘉妃,对于出身寒门的她而言,当真是莫大的荣耀。她自己对此事也十分欣喜,便也常常到内廷司过问册封的相关事宜。
而瑞婕妤管嫣然因为新晋了次嫔的位分,循例便要独掌一宫。皇后便吩咐布置常宁宫的畅音殿,只待大封六宫过后让瑞嫔住进去。自皇后下旨后,瑞嫔便日日着紧盯着布置,嘉妃见状,也不过笑话道:“到底是没见过世面的小家子。”
九月初六这日是新晋婕妤之位的陈缈缈生辰,嫔妃们请安时,皇后还特意提起此事,又赏赐了些许器物。后宫众人一贯跟红顶白,自然跟随皇后道贺。待到嫔妃们散去时,宫外已下起了绵绵秋雨,瑞婕妤倒也不在意,反而执意要步行回宫,道是“赏雨别有一番滋味。”
嘉妃素来畏雨,便索性在附近的亭中待到雨停时方归。待她转进未央宫门却见瑞嫔正在未央宫的桂花树下对着沁江道:“如今位分拟定,待到大封之日一过,咱们也算熬出头了。”
沁江喜笑颜开道:“可不是,说起来咱们住在未央宫这大半年,屡屡被嘉妃娘娘压着,何曾敢有半分松懈呢?如今终于另居一宫,奴婢先恭喜娘娘了。”
瑞嫔眼角瞥向未央宫的大门,唇边的笑意越来越浓:“我从前还以为她多大的本事呢,可如今你看看,不照样被皇后和徐嫔算计而不自知?堂堂一宫主位,却只知道和自己宫里人争宠,当真是可笑。”她走到桂花树下,轻轻拾起一支掉落的桂花枝,上面的桂花还余香阵阵,沁人心脾。“庆婕妤今日过寿,皇后那般抬举,你猜嘉妃会不会踏入永福宫这是非之地?”
她说到此处颇有些得色,说到最后一句声音略扬,话语间又着重咬在永福宫三个字上,似笑非笑地看着沁江,沁江会意:“她如今只一心一意地以为是庄嫔,如今庄嫔已被禁足,她到了永福宫恐怕高兴还来不及呢。”她微微犹豫,有道:“其实皇后娘娘散布流言本就是为了对付嘉妃,否则之前怎会屡禁不止?可嘉妃也好、庄嫔也好,不管谁倒了,对皇后娘娘总归都是有利无弊的。倒是徐嫔娘娘,此番与皇后一唱一和,把胡贵人也拉了下去。”
瑞嫔轻笑一声,白皙的手掌往下一翻,金黄色的桂花无声地飘落,混在还微微湿润的泥土中,不再有一丝痕迹:“庄嫔从前就与嘉妃和徐嫔交好,还安排了胡贵人来争宠,自她如这桂花般埋入土中后,皇上也许久未见胡贵人了。”
后宫嫔妃本就不多,润瑶和蕙兰失宠,瑞嫔自然多有伴驾,沁江附和道:“太后彻查,如今庄嫔已经做了替死鬼。皇后娘娘腾出了手,嘉妃自是不必娘娘忧心了。”
瑞嫔听到此处,也略略点头,雨后的微风吹在身上,让人有些发凉,便携了她的手回到了采茵阁。而这碎语连连,却一字不落地落到了嘉妃的耳中,她脸色发白,几乎是一阵风似的回到了披香殿中坐下,微微发颤的手指上戴着的鸽血红敲得案几乒乓作响。
珊瑚见状,给嘉妃倒了一杯热茶,看着她略略喝下一口,又跪下细细地给嘉妃按摩着,劝道:“其实奴婢倒觉得,瑞嫔的话不无道理。从前咱们便疑心徐嫔居心叵测,她的孩子死得不明不白,怎会这般相信咱们?此番奴婢想来,那日在昭阳殿,她句句指着胡贵人。若此事真是皇后所为,要说徐嫔与皇后全无干系,奴婢也不相信。”
嘉妃素来脾气火爆,听到此处更是怒火中烧。她撇一眼回宫前吩咐珍儿回来准备送给庆贵人的贺礼,略略思忖:“昨儿个珍儿出宫提起,外祖家给哥哥寄了家书回来。想来此事事关朝政,本宫自当禀告皇上。这贺礼便由你送到永福宫,该说什么,你心里有数。”
珊瑚见状拿了贺礼往永福宫去,嘉妃倒片刻也不耽搁,即刻便带着珍儿往养心殿去。采茵阁的瑞婕妤见状,吩咐沁江道:“去告诉胡贵人,就说她托本宫办的事,本宫已经办妥了。”
而此刻的睿心殿中,蕙兰正拿着一副绣好的春景图,这原是从前润瑶进宫前便绣好的,此刻再看,润瑶已在刺绣上又加了无数螽斯。她走到门前,轻轻拍了拍门:“大人,今日是庆贵人生辰,本宫虽然禁足,但到底大家是同住一宫的姐妹。望大人替本宫将贺礼送到庆婕妤处。”她已禁足一月,期间衣食不周,难免有些虚弱。此刻说不了几句,便有些支撑不住。
门外的侍卫原是从前守着披香殿的那一班侍卫,见了嘉妃的时来运转,也渐渐明白后宫风云变幻,更兼之二位娘娘禁足后的情形对比,心中对蕙兰也有几分敬畏,不时为蕙兰传递一些诸如大封六宫之类的消息。此刻蕙兰有事相求,侍卫恭谨道:“娘娘,不是微臣不想帮忙,只是您在禁足啊,这照着规矩,娘娘的东西只能进,不能出的。”
蕙兰仿佛早知他会有此回答,笑道:“本宫知道大人有些为难,只是到底本宫和庆贵人同处一宫。不如这样,今儿个皇上必定是要来见庆婕妤的,待到皇上来了,大人再去禀报一声,看皇上是否恩准。如此一来既不坏了规矩,也全了本宫对妹妹的心意。”
侍卫见状,忙应允了。安羽扶蕙兰到榻上,问道:“娘娘这般处心积虑要送这刺绣到皇上跟前,难道刺绣有什么玄机?”
蕙兰的手指轻轻从小腹划过,浮现一个笃定的笑容:“螽斯是子嗣最繁盛的,也是螽斯门的由来。皇上见了这刺绣,便会明白本宫的意思的。”
安羽闻言,心中一喜,微微张了张嘴,却一时说不上话来。小月心思更简单些,问道:“那娘娘何不直接让大人告诉皇上,娘娘有喜了?有了这个孩子,咱们眼下的困境便迎刃而解了。”
蕙兰眼光往月儿脸上一扫,摇了摇头:“本宫也只是想着本宫的月事已经迟了许久,略略揣测罢了。若是禀报,也当先禀报皇后。皇后若先传了太医来诊脉,而本宫并未怀孕....”
她没有继续说下去,安羽和月儿却懂了她的意思:若是上报而无子,那便是欺君之罪,只怕会带来更大的责难。且后宫有孕自当先禀告皇后,可那日皇后对着蕙兰明褒暗贬,摆明了是要她担下罪名,回想从前嘉妃禁足的情景,蕙兰便更不敢再将希望寄托于皇后身上。而将这幅刺绣送到庆婕妤处,皇帝看到自会传太医来给蕙兰诊脉,无论是否有喜,蕙兰都会获得对着皇帝申诉的机会,自是有利无害的。
其实那一日皇帝不过是急怒之下禁足了蕙兰,虽说此事尚未查清便出了涉案之人溺毙的风波,但到底已经过去一月有余,皇帝此刻大抵也已经消气,更皆要顾全南境将士的心,倒也不会太过为难。只是若要释放蕙兰,却还缺少一个理由。所以只要蕙兰能抓住机会,一切就能有转机。
而嘉妃不多时便已到了养心殿,絮絮说起家兄所言。如此一来二去,又事涉北境,便说到了晚膳时分仍未离去。皇帝见状,便也留下了嘉妃在此用膳,嘉妃面色一喜,按着规矩入了座,继续与皇帝说着话。
“皇上今儿个留臣妾在此处用膳,可要派人去跟庆妹妹说一声?免得妹妹久等了。”
皇帝听到此处,仿佛想起什么一般:“是了,今日是庆婕妤生辰,朕本是打算到她那儿用膳的。只是北境战局不可耽误,若不是你提醒,朕都差点忘了。”说罢又让总管赵全亲自到永福宫通报,对庆婕妤聊表安慰。
嘉妃听得最后一句,亦对着皇帝嫣然一笑:“皇上这话,便是怪罪臣妾不识趣了。”
皇帝见她这般模样,也有些好笑:“越发矫情了。朕若是怪罪,就该立刻让你跪安,到庆婕妤那儿去用膳。”
嘉妃嗔怪地看了皇帝一眼:“皇上若是要臣妾回宫,臣妾回宫便是。想来自从太后查出流言出自永福宫,庄嫔妹妹禁足之后,皇上都快一个月不曾前往永福宫了。今日庆婕妤生辰,皇上晚上必是要去她那儿的,陪臣妾用个膳又怎么了。”
她这般骤然提起蕙兰,又让皇帝想起了诸多事端,嘉妃自知失言,却不肯告罪,这般闷闷地不再说话便用完了膳。
如此到了夜间时分,嘉妃仍无离去之意,皇帝也不说破,便索性留嘉妃宿在了养心殿。帝妃二人沐浴后,皇帝便在床上细细思索着前因后果:太后执掌后宫多年,她查出来源为永福宫,是断然不会错的。但是嘉妃无意的一句话,却又让他心生疑虑:宫人来自永福宫,可永福宫有庆婕妤和蕙兰二人居住。细细思量,当日审查之时,宫人提到永福宫,皇后便立刻提起了蕙兰。庆婕妤在朝中并无背景,自然不太可能知晓太多朝政之事,可她曾是皇后的侍女....皇帝也不知自己思绪飘了多远,深夜的困意让他难以继续思索下去,便也迷迷糊糊地睡下了。
深秋的晚风吹过已有些许凉意,吹到芳心院的门边,让一袭万寿桃红浮光锦的庆婕妤打了个寒噤。那本是皇后前几日特地赏下为她庆生的,又着人在锦衣上绣了火红的石榴,穿在素来默默无闻的庆婕妤身上,却平添了几分喜庆色彩。
然而庆婕妤的面色却并无半分欣喜之色,她自晚膳后便在阁中凝神望着宫门处,时至夜间,却再次等来了赵全前来回禀嘉妃留宿养心殿的消息。庆婕妤按下心头失落,直到赵全禀告完退下,才重重地跌在座上,茫然地看着桌上成堆的贺礼和赏赐。
同样意外而失望的,还有禁足于睿心殿的蕙兰:自己为解困境,借着庆婕妤生辰欲自辩清白。而皇帝却并未踏足永福宫,便意味着自己一番苦心付诸东流。更为重要的是,皇帝不踏足永福宫,不知是否因为还在忌讳流言之事而迁怒庆婕妤。这样一来,更难想象要禁足到何日去。
虽是禁足之中,蕙兰此刻依旧未曾褪去妆容。只着一身月白色素锦长袍并两只银簪坐在窗下,痴痴地望着树上的桂花出神。金黄色的桂花在黑夜之中呈现在月光之下,却终究只是一重模糊的叠影。中秋已过,此时已到了月盈而亏的时候。庆婕妤作为皇后曾经的侍女,她的生辰皇帝却并未前往,似乎也印证了这一点。可即便如此,当君恩不再流入满月光辉的昭阳殿,却又出乎意料地到达了披香殿。睿心殿中一片寂静,窗外的漫漫黑夜似乎要吞并这座早已被宫中之人遗忘的殿宇。秋风吹动着院中的一草一木,沙沙的声响落到耳边,更让人无语凝噎。一门之隔,便又是另一番景象,仿佛今后外面的所有热闹喜庆,都与自己再无任何关联。
后宫总是不缺宫人们闲聊说笑,许多消息流言随着秋风吹到每一个角落。到了次日给皇后请安之时,几乎所有后宫嫔妃都知道了庆婕妤生辰,皇帝却让嘉妃留宿于养心殿一事。
庆婕妤本人倒未见有不豫之色,依旧请过了安便安静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倒是嘉妃双眼微微一扬,颇有几分挑衅意味。
皇后轻咳一声:“听说昨儿个嘉妃妹妹向皇上禀告要事,耽误了时辰?”
嘉妃听得这句,故作惊讶道:“难不成昨日皇后娘娘也有要事要与皇上商议被臣妾耽搁了?臣妾惶恐不知,还望娘娘恕罪。”
虽是说着请罪,但嘉妃嘴角含笑,也不见起身。皇后见状迅速闪过一丝不豫,正色道:“本宫倒没什么要事,只不过看嘉妃竟从午间说到了夜间。想来嘉妃外祖家为大周鞠躬尽瘁,必是有极为要紧的消息传来。只是这些事宜,论说也是朝政之事,当由外臣上书皇上,如今却要劳烦嘉妃妹妹,妹妹也着实辛苦了。”
皇后如此义正言辞,自是想暗示嘉妃后宫干政之过。嘉妃倒也不惧,索性将这些事翻到了明面上:“皇后娘娘时时刻刻提醒臣妾后宫不得语涉朝政。臣妾多谢皇后娘娘提点。”说到此处,嘉妃话锋一转:“只是臣妾以为,皇后娘娘若早些这般整顿后宫,臣妾当日便不会受那些流言蜚语的困扰。娘娘如今可是要亡羊补牢啊?”
这话便是极其不敬了,皇后闻言正襟危坐,眼神往嘉妃处一撇,母仪天下之态尽显:“嘉妃,你错了。整肃宫闱,从来无谓早晚。从前本宫念及姐妹情谊,些许小事不曾与你们计较。此次母后亲自出面彻查流言之事,便是要让咱们知道,若是触犯宫规,即便是本宫顾念,也不得不按老祖宗定下的规矩处置,众妃也当谨记庄嫔的例子,勿要再重蹈覆辙。”
听到此处,嫔妃们忙垂首称是。润瑶有意为蕙兰辩白,一抬头却看到琼妃对着自己微微摇了摇头,只得暗暗按捺住性子,不再多发一言。
嘉妃媚眼一飞,似笑非笑看着皇后:“据臣妾所知,当日被指证的两个小太监已经溺毙于太液池,皇后娘娘又如何知晓此事定是庄嫔所指呢?”
皇后闻得此言,正欲开口说些什么,嘉妃却浑然不觉一般,微微扬起弧线优美的下颌,精致的面庞仿佛一块完美无瑕的白玉:“当日太后娘娘查出,流言出自永福宫。为着庄嫔是永福宫主位,皇上才下旨禁足避嫌。其实臣妾如今想想也不对,庆婕妤也居住永福宫,昨日却风风光光地过了寿辰。皇后娘娘,您说,这是不是厚此薄彼了呢?”
一言既出,四座皆惊。庆婕妤尚来不及反应,皇后已立刻斥道:“嘉妃,皇上的圣意,也是你我可以揣测的?”皇后的话语间流露出后宫之主的威严,然而轻轻颤抖的指尖却昭示了她此刻内心的不安。润瑶快速地和瑞嫔交换了一个眼神,敏锐地捕捉到了那一丝转瞬即誓的慌乱。
嘉妃似乎对皇后的言语已习以为常,并未起身告罪。她继续把玩着手中的娟子,一如她漫不经心的语气:“臣妾不过闲话两句,皇后娘娘不必如此介意。庆婕妤是皇后娘娘从前的侍女,这样的事若是没有皇后娘娘的授意,当然是不敢、也不能卷入这样的是非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