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昭元年十月初一，大选入宫的秀女们终于进了宫。新秀女们在各自的住所适应三日，便要在卯时前往昭阳殿拜见皇后和各宫嫔妃。

    正昭朝的首次选秀，原有四位女子中选：杭州郡守之女程灵媛封九品采女、豫州刺史之女孙佩封八品才人，这两位都是从州府选上的女儿，杭州郡守的官位比豫州刺史要低一些，只封采女也情有可原。

    而堂堂正三品的中书侍郎之女姜弋却也只封了八品才人，却让人有些疑惑。但是后宫众人的注意力很快就被转移到了另一个女子身上：如嘉妃所言，韦俊止之女韦卜雪进宫即封为六品贵人，并赐号为“玥”，皇后更分了昭信宫给她住，还特地将煜嫔留下细细叮嘱，可见帝后都极为重视。煜嫔也早有准备，玥贵人进宫时便让她住进了东边富丽堂皇的明瑟居。

    新人进宫，嫔妃们都不吝赏赐，流水般送到永巷和明瑟居。而细看下来，送到永巷的例礼不过是场面，唯有明瑟居应接不暇，直叫人眼花缭乱。

    蕙兰知润瑶进宫以来恩宠不多，便将润瑶的那份礼也一齐备上，由安羽和玲珑分别送去，便和润瑶在暖阁窗下剪着窗花。不多时便听得安羽回来禀报：“娘娘，明瑟居可热闹了。各宫的娘娘小主们赏赐不断，可那玥贵人却连眼也不抬，便只让奴婢们将放下了东西便走了，好大的架子呢。”

    蕙兰掰着指头数着：“一品尚书令之女、勤亲王的外甥女，放眼后宫，母家在朝中的威望无出其右者，更不要提细论起来，她与皇上还是中表至亲。这样的人物又怎会把寻常赏赐放在眼里呢？”

    安羽见蕙兰这般说，也明白她说的是实情，顺着蕙兰的话说了下去：“娘娘说得极是。奴婢去的时候，见煜嫔娘娘亲自送了几匹江宁织造进供的暖缎，说是入了秋怕玥贵人冻着。谁料她却说这暖缎还没自己在府中官用的好，煜嫔娘娘当下脸色都变了。”

    润瑶奇道：“原以为尚书令出身书香世家，又是皇亲国戚，韦氏自当不失家门风范，不想竟是这般张狂。”

    安羽咂了咂舌：“奴婢原也这样想，且宫里有宫里的规矩，玥贵人这般得罪了六宫能有什么好处？连自己宫里的主位都如此不留颜面，来日还要在煜嫔娘娘手下熬着呢。”

    润瑶突然想起什么：“玲珑呢？怎的没跟你一同回来？”

    安羽闻言目光有些闪躲，道：“玲珑说她要回去清点恬贵人生辰的物品，便先回碧波苑了。”

    润瑶自晋封贵人以来一直未曾获封号，直到秀女们位分拟定后，皇帝跟皇后提起润瑶没有封号，细论起来还要比玥贵人低半阶，终是不妥，便在润瑶生辰时拟定了“恬”字为号，意为恬淡安谧。

    润瑶素知玲珑自幼服侍自己，心气略微有些高，此刻见安羽闪躲，心下便已了然。她也不点破，只笑道：“那些东西都已经放置那么久了，怎么今儿个突然想起清点了？”

    安羽道了声“奴婢不知”，便也不再言语，倒是让蕙兰和润瑶觉得这位出身高贵、一身傲气的玥贵人更添了一重神秘，总叫人想拨开迷雾。

    待到回到碧波苑时已是傍晚时分，润瑶卸了妆粉到了内殿，见只有小新和玲珑在殿中，才缓缓问道：“说吧，出了什么事这般稳不住？”

    玲珑闻言便有些尴尬，跪下道：“小主，奴婢今日与安羽姐姐一同送了赏赐去明瑟居，却听得玥贵人说，说小主与她同在贵人，如何有资格用赏赐二字...”

    润瑶今日已听得玥贵人是如何对后宫众人都嗤之以鼻，听到此处倒也不惊讶：“她虽说话直了些，却也在理。”

    玲珑闻言正要辩解些什么，却见站在一旁的小新对着她使了个眼色，忙道自己还未清点完贺礼便退了下去。

    小新上前小心翼翼劝道：“玲珑虽然有些稳不住，倒也不怪她。奴婢听说，那玥贵人实在太咄咄逼人，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让玲珑下不来台，句句不离出身，连带着小主也被挖苦了几句。”

    润瑶听到此处，却生生发出一声颤颤的笑声，在窗外的风声中显得格外刺耳。殿内燃着的红烛火焰仿佛晃了晃，照在润瑶脸上却让人不寒而栗。小新服侍润瑶多年，从未见过这种神色，当下更是心惊：“小主.....”

    不过一瞬，润瑶已恢复了安然恬静的面庞：“她出身高贵，自然睥睨后宫。只是宫中有宫中的规矩，如此张狂，又能花红几日？原本我还担心如此贵女进宫，只怕日后为了夺位，会将兰姐姐视作眼中钉。如今看她这般自寻死路，倒是不必我替兰姐姐操心了。”

    小新低头细细思索着，渐渐也明白了润瑶的意思。如此才安下心来，服侍了润瑶歇下。

    到了新人觐见皇后这一日，众妃早早就到了昭阳殿，唯恐误了时辰。皇后端坐上首，姜才人、孙才人和程采女早已立于阶下。嫔妃们低声讨论着：细看之下，只觉得姜氏五官精致，于姿容上更胜一筹，却美得有些精明；程氏一副不解世事的样子，打量着殿内的陈设布置；孙氏却一直低头垂目，保持着一丝恰到好处的谦卑。

    却不知坐着的嫔妃们，是谁发出了一声轻笑。皇后眉头微蹙，一眼撇过，责怪之意尽显于色。秀女们循着皇后的目光望去，却见那人梳着华丽的缕鹿髻，头冠也多以珠玉为饰，更在额前嵌着一颗殷红如血的鸽血红宝石，与桃花带露的面庞极为相称，叫人不敢直视。

    此刻她见皇后责怪，却丝毫没有畏惧之意：“皇后娘娘恕罪，只是臣妾想着这今日该有四个妹妹来请安，怎的都这会了，却只见到这三位？臣妾初次见几位妹妹，皇后娘娘主持殿选，您可知是哪一位没有到啊？”

    此言一出，众人纷纷点头，又见另一侧的下首另一更为妩媚的女子笑道：“嘉妃娘娘说笑了，这没到的除了玥贵人，又还能有谁呢？前几日嫔妾等送赏赐之时，玥贵人便道不宜见客，面都没见着便回去了。今日合宫请安，不会连皇后娘娘的面子都不给吧？”

    皇后面上一搐，笑道：“瑞嫔你言重了。不过时辰是误不得的，煜嫔，你是昭信宫主位，可知玥贵人为何未到吗？”

    煜嫔起身行了一礼：“启禀皇后娘娘，臣妾晨起时，原想着怕玥贵人误了时辰，想着人去提醒明瑟居的宫人，却听得玥贵人的陪嫁吟风说，玥贵人自幼浅眠、歇下之后便不许人打扰，否则醒来便要大发脾气，臣妾也只得独自前来了。”

    此言一出，嫔妃们更是大惊失色，更觉玥贵人毫无礼节。皇后眼帘微垂：“春兰，你亲自到明瑟居去瞧瞧，请玥贵人过来吧。”

    春兰应声正欲走出，却听得外面太监尖细的嗓音通报道：“玥贵人到。”

    众人忙向殿外看去，门帘由宫人们轻轻掀起，只见侍女扶着一个娉婷的身影着一袭绣满五彩斑斓的彩翟蜀锦、踏着风姿袅娜的“莲步”款款走进，晶光闪耀的头冠多以紫金为饰，窗外的阳光投进殿中，几乎让人看不清她的面庞。待到走近了，才见一张饱满的鹅蛋面庞格外清丽，柳叶般的长眉与那对桃花眼露出的娇媚极为相称，微微扬起的下巴带着几分骄矜，此刻她已走到自己的位置上，朱丹般的红唇一开一合，带了几分傲气的话语却与轻柔的声音有些格格不入：“臣妾一路过来，倒也没有误了时辰，诸位姐姐不怪罪吧？”

    自玥贵人进宫以来，便一直传言她是如何目中无人，骄行后宫。此刻见她请安姗姗来迟却毫无请罪之意，都暗自心惊，一齐往皇后的方向看去，却见皇后面色如常，仿佛并无一丝不悦。

    那位坐于皇后下首打扮华丽的女子却早已按捺不住：“今日是新进宫的宫嫔来昭阳殿觐见的日子，玥贵人来这么晚，是不把皇后娘娘放在眼里么？如此，本宫奉旨协理六宫，自当教会妹妹该守的规矩。”

    此言一出，四位新人才知此人便位高权重的嘉妃。程采女忙收起了打量神色，孙才人也愈加谦卑。却见玥贵人眉毛一挑，作势便行礼道：“臣妾觐见皇后娘娘，险些误了时辰，还请嘉妃娘娘降罪。”

    虽说是行礼，可膝盖却迟迟未曾弯下，更特地咬中“险些”二字，着意强调了皇后与嘉妃，暗指嘉妃越俎代庖。

    嘉妃一时语塞，皇后顺势接话道：“本宫前日传旨，是让妹妹今日卯时来觐见。虽说其他三位妹妹来得早，大家多等了会，可到底玥贵人也不曾晚到，嘉妃未免言重了。”

    此话一出，便是实打实地偏向玥贵人了。嘉妃神色大变，只碍于皇后位分更尊，只得死死按捺住。玥贵人唇角微扬，面带得色，她也不多言语，只站到自己的位置上，等皇后下令行三跪九叩之礼。

    新人拜见皇后和高位嫔妃的礼数如常进行，待到润瑶时，玥贵人却站在原处，丝毫不动，润瑶有了昨日的听闻，便只是淡淡笑过，让其他三位新人起身。

    依例在这之后要到寿康宫给太后请安，皇后便着人去寿康宫询问，得到一个时辰后再前往的答复。而此刻的寿康宫中，却只有太后与皇帝母子二人细语。

    窗外瑟瑟的秋风吹过，打在早已枯萎的树叶上，发出沙沙声响。太后坐在北窗下，只看着窗外风卷残叶，感慨道：“皇帝，入了深秋，这宫中的风是越来越大了。”

    皇帝不以为意：“母后执掌后宫多年，自然知道这宫中的风从未停过。”说罢捻起一块金钱花糕吃下，奇道：“仿佛是皇后宫中的手艺。”

    这花糕本是极为小巧，又做得十分绵软，太后亦拿起一块放入口中吃过：“哀家年纪大了，许多糕点怕也吃不得。皇后孝顺，做的这花糕入口即融，也不易积食。说来也是如今嘉妃协理六宫得力，皇后才有这许多空闲亲自做糕点。”

    皇帝虽是太后的养子，但因太后安心颐养天年，并不为母家铺路，因此母子倒也十分亲密。此刻皇帝听出太后语中之意，正色道：“母后是责怪儿臣让嘉妃协理六宫，未给皇后面子？”

    太后凝神看着皇帝，徐徐劝道：“先帝的皇后如何被废，皇帝不会不知。有这个前车之鉴，皇后要稳固地位，也无可厚非，皇帝此番，是伤了皇后的心了。”

    皇帝的声音没有一丝温度：“儿臣不是责怪皇后陷害嘉妃，嫁祸庄妃，而是要提点她为后之道。母后以为先皇后被废，真的是因为母后权倾六宫吗？”

    深秋时节尚未用炭火取暖，阵阵秋风透过门帘吹进殿内久了，也不免让人后背发凉。太后深吸一口气，有些疑惑：“皇帝的意思是？”

    “当日先皇后被废，并非母后权倾后宫，而是因为儿臣在前朝得到了何进的支持，太子地位已然稳固。若非如此，母后再如何宠冠六宫威胁后位，也只能是分权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