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当空泛着诡异的死白，阴气似长蛇缠满漆黑的夜空，季家堡在紫色的鬼火下遍地哀嚎。

    勤功堂灯火通明，一个浑身病气的男子半跪在一个孩子的面前。孩子的身上爬满了黑色的邪咒，面容狰狞的倒在地上，痉挛使他整个人蜷缩成团。

    屋内和屋外都是惨绝人寰的惨叫，生生撕裂着人的心智。

    男子伸出食指在孩子的额头上划出咒语，金色的灵力流动在他指尖。

    刚满八岁的男孩终于从痛苦中清明，黑咒渐渐褪去，却看到男子口吐鲜血倒在他的怀中，那和他极为相似的眉眼直直望进他的眼底，目光和蔼又温柔。

    男孩用颤抖的手掌擦净男子脸庞上的血，感受着男子金色的生命力不断传进他的体内，泪水瞬间决堤。

    男子温柔的笑了，眷恋的看着男孩的脸庞，他叹气道：“我看不到你长大了……不过能见这一面也好。”

    “我、我错了……我知道错了……求求你……不要死……”男孩登时语不成句，双肩颤抖，断断续续地呜咽着。

    这时，男子冰凉的手掌裹住男孩的手，瞳孔开始涣散，他轻声道：“这都不是你的错，答应我……”

    他在余光里努力寻找着男孩的踪影，含着血水接着说：“不要寻仇，好好活着……”

    梦魇结束时，季清很平静，却再难入睡。

    十年来季承平的遗言和那此起彼伏的惨叫总是午夜梦回，季清已经麻木了。只有男孩的哭声每每都让他心烦意乱，仿佛划成了一个叫人怵目的伤疤，不幸的是这疤长在了心上。

    四更的巡夜刚过，外面一夜的暴雨已经停了，虫鸣细微，月下树影婆娑。

    从竹舍离开，他们师徒二人驱马进入帘山地界，暂时在福水镇郊外的客栈内休整。

    程容玉从马背上下来就面色苍白，喝的归元汤甫一进屋就全吐了，调息了已经差不多三个时辰。

    季清来到程容玉房间外，他无意打扰程容玉调息，但又不想离开，索性小心打开门内的木栓悄声闪进屋内。

    程容玉盘腿坐在床上，双目紧闭，气息不匀，冷汗淋漓。他正在强行运转修为填补灵力的亏空，已经开始气血逆流。

    季清手掌蓄出紫色灵力，覆上程容玉的发顶，程容玉面色开始和缓，身体随着季清手掌的摆动，倾倒在季清的怀中昏睡过去。

    季清轻抚程容玉的后背，为他平息体内乱窜的灵力。

    程容玉自来是喜怒形于色，季清修炼每冲破一阶，他都是喜忧掺半。他开心时会话多，或许会赏给季清一个笑脸；不悦时，竹舍的风卷残刃都是最普通的惩罚和考核。遍体鳞伤好像都是这些年的家常便饭……

    季清轻轻抚平程容玉额角的乱发，缓缓将他在榻上安置好，在床畔恣意地用目光勾勒程容玉的五官。

    季清仍然记得，儿时父亲的修为和母亲的火种这两种强大的灵力在他幼小的身体里刚开始时难以相融，一旦发作，他都会痛得不省人事，程容玉每次都会不分日夜护他心脉为他调息。

    季清每每从痛苦中醒来时都会看到这张脸，总是既好看又憔悴。整整十年，程容玉在他身上对灵力的使用堪称挥霍。无论是对他疗伤还是测试甚至是惩罚，程容玉都会亲自动手，几乎入不敷出。季清明白，那是程容玉在惩罚他自己，并且循环往复乐此不疲。

    季清曲指刮了一下程容玉的鼻头，他该拿这个傻男人怎么办呢？

    ——

    暴雨后的清晨在夏日里很舒爽，马车里的程容玉却异常崩溃。

    修仙界论修为、人品、相貌、家世排出的知名修士，程容玉在他同辈中除了死去多年的季承平，算是无人出其右。

    可这接连名不副实的模样，他是犯了哪里的太岁？

    季清体贴地把马换成了马车，程容玉顿感自己盛名难保，内心一度非常拒绝，但不得不承认，这真的是舒服太多，连补元汤都多喝了一碗。

    程容玉着手检查着季清这几日功课，顺着一条官道，没多久就进了福水镇。

    十年未归，程容玉惊叹福水镇路上的商铺错落有致，百姓摩肩接踵、张袂成阴，房舍鳞次栉比，好一派繁华盛景，与当年那座鬼城相比着实变化惊人。

    程容玉和季清并肩坐在马车外，两边的路人从两侧涌过，四周买卖的吆喝声络绎不绝。马车路过一个小吃摊，程容玉顺手接过几串糖油果子嘎吱嘎吱吃得一嘴油光，季清搁下几个铜板静静启动马车。

    程容玉一脸满足，啧啧叹道：“为师在季家堡的时候，这里还只是个修士往来打尖的地方，别说晚上了，平日里也多是卖十全大补丸、驱魔符和桃木剑的贩夫走卒，如今再瞅瞅，连正经的胭脂水粉铺和成衣铺子都有了，着实有点意思。”

    季清侧耳认真听着，唇边含笑，他勒住缰绳问道：“师尊还直接去季家堡么？”

    程容玉一口吃完最后一个果子，将签子朝着一栋茶楼掷去，“时间尚早，我们先去那里听听故事。”

    这几日福水镇传着诸多帘山新尊主的故事，其中传得最凶的就是莫掌门和叶掌门被其鬼火烧成走尸，这被评书做成了仙门烧魂案口口相传。

    师徒二人进门后，一布衣白须老者坐在桌后正缓缓讲完这一茬，程容玉找了个显眼的空座，翘着二郎腿，季清递上一壶竹叶青。

    酒香引得众人侧目，老者停下来打量这两张生面孔，发觉二人皆是气度不凡，那白衣道士英气俊灵，举止洒脱却不狭劣，黑衣男子沉稳内敛显然以其为尊，但举手投足也是不遑多让。

    老者不欲惹事，清了清喉咙，抚尺一落，周围的窃窃私语顿时停止。

    “书接前文，说起帘山尊主，就不得不提和他有深仇大恨的玉清真人程容玉。程容玉那是身高八尺，丰神俊朗，面若桃花，师从名门世家季家堡，其志高远，束发之年脱离季家堡游历天下成为散修，人称玉清真人。传说这位真人的剑术飘逸灵动，一出世便名动天下难有匹敌。其佩剑名唤长醉，传闻可千里定鬼神踪迹。

    “十年前，帘山尊主枉受百姓供奉，为炼神功，勾结深渊鬼王私吞帘山十三支山脉灵气，致使恶鬼破封，顶峰泉干涸，引得一山精怪灵力枯竭，整个帘山属地民不聊生，人人皆知若这尊主神功炼成，那必是生灵涂炭！”

    老者眉目一敛，大手一挥。

    “于是四大修门世家开始联手，准备除魔卫道。程容玉为报师恩，临危代行季家堡首座之责携季家堡弟子与修门百家汇于帘山……”

    底下开始低声絮絮，有人开口问道：“季家堡宗主呢，怎么去的是程容玉？”

    老者拈着胡须沉吟道：“季家堡直系人丁单薄，宗主季承平虽正当壮年，但早年修行受伤，一直以来缠绵病榻，已是将行就木，唯一一个养子还是垂髫小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