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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凯文,凯文……”
混沌呈现深黛色,梦像一道出口。一个梦将他唤醒。
梦里,熟悉的呼唤如同岩缝间的水滴,微弱、静谧、周而复始地撞击石臼,充当他混沌脑海里最后的计时器。水滴,流逝,时间。他蜷缩着,被新浮现的时间概念吓到嘴唇发青。时间等于呼吸,呼吸等于尖叫。但他无法感知肺部的鼓胀与收缩,咽喉全然闭合。他吞下了无氧的水泥,不断大口吞吃……空气的概念随之涌现,比时间更加紧迫。但他的肺萎缩成橘子大小,被水泥包裹,坠落并悬浮着。他是实心的,灌满了结块的水泥。在六尺之下,在凝固的时间里,在被活埋的清醒梦中,他昏迷又醒来。
重重梦境相互交叠,被闷住的尖叫声层层贯穿。而这个梦比前一个更单调:两个人,面对面,在步行。
“凯文……凯文……”
凯文?格瑞行在黑暗里。他不知道哪一种遭遇更恐怖:在窒息的梦境中反复昏迷,或者始终保持清醒(凯文的经历详见第二十二、第九十八和第一百零一章)。
某种意义上,昏迷意味着第二种选择。但无选择的现实是,他清楚记得此行的每个步骤——肩膀上冒出来的独眼恶魔,针扎后的麻木,被镇定剂淹没的窒息感,无法眨眼而充满泪水的眼眶。他逃出商队,驮着独眼恶魔翻山越岭,头顶着飞速变换的昼夜光照持续运动,全身关节无休止地被磨损,直到肌肉痉挛,浑身浮现紫绀,视线因脱水龟裂扭曲。
悬垂在生与死的中间态,凯文呆滞回看——他的兄弟安格斯,背着半壶水,锲而不舍地追来。对方有力的臂膀猛撑住他,顾不得焦渴濒死,凯文发出无声的叫喊。
现在他望着安格斯,独眼恶魔新的寄主。
两兄弟,面对面,在步行。二人被一条微微搏动的、筋肉与血管构成的细线彼此连接,像一条悔恨的锁链,拴在搏动的心脏之间。恶魔的脸在安格斯的后脑勺安了家,控制他高壮的身躯倒退行走,犹如长了前后两张脸、膝盖反向弯折的……不,哪怕在最佳状态下,凯文也不是擅长比喻的人。他找不出任何词汇描述滑落地狱的路程。
恶魔重如山岳,充当其寄主的人立刻陷入永恒的活埋,承受黑暗浪头无穷尽的拍打。他从安格斯浑浊的目光里照见不久前的自己,区别是他已无泪可流。目前,系在二人之间的血管建起新的循环回路,让濒临死亡的凯文回复了意识,能充分领略恶魔的幽默感——谜面是,什么比绝望者的表情更有趣?谜底是,任凭两个绝望者面面相觑。
恶魔偶尔会用安格斯的语调轻声呼唤凯文,提醒他究竟失去了什么;偶尔,一只眼的脸孔背对他吹起口哨,调子辽远、深阔,荡出了阳光所及的世界边界,泛着淡淡乡愁。
意识到连这扭曲的恶魔都有情感,凯文戒惧更深。村里的猎人常说“猛兽不懂残忍,人心尤其可畏”,随手便布下恶毒的陷阱。最酷烈的虐待者,必定来自能够相互理解的族群。
强忍住惊悸,凯文感到镇定剂逐渐稀释,沉重的疲惫感取代了窒息,他的躯体被肌肉运动催生的酸性物质深深毒害。即便如此,恶魔不打算丢弃这头“骡子”,反倒牢固地牵着他,顺荒凉的溪涧跋涉。五天、也许一周,他推断事发至今步行的时长。这时,河边水草摇曳,一道迅捷的黑影“哒哒哒”踩着水,插入队伍中间。
来人怀抱不肯放松的骨灰坛,是那个诱骗他落入陷阱的女孩!
女孩像脱去套头衫似的,剥下包裹全身的黑色光滑表皮,貌似蜕皮的黑蛇,再用这皮裹好骨灰坛。期间细长的双眼目不转睛,凝视被占据的安格斯。
那是惊讶,惋惜,乃至一丝悔恨。凯文直觉到,女孩沉默的仇恨指向寄宿在人体上的恶魔。这是什么把戏?她不也引诱了安格斯、假装是他毕生所遇的正确的人?怎么他是一棵绿树,我就是烧完的柴薪?只要经历过压毁人格的窒息囚牢,凯文不信这姑娘还具备丝毫良知。当安格斯奇迹般出现,他就无声叫喊着、苦苦哀求恶魔主人移向新的躯体。
毫不犹豫,他出卖了兄弟,常识和教条随风而去。他曾幻想心碎让男孩成长为男人,但从未设想过迫使灵魂瞬间老去的情景——背叛出卖,崩解的下限。凯文?格瑞不再是枯柴,进而沦为被埋入山体的灰烬,在无限重压下粉碎重组。
恶魔倒退几步,拨开缕缕藤蔓和瘴气,走进一座倒挂着蝙蝠的石灰石洞穴。独眼有如火炭,目光汇聚成束,甚于火把的亮光。凯文佝偻着身躯,在石笋和狭路间穿行,用指甲碎裂的五指攀登陡壁,支撑足传来不祥的麻痹感。细细的血管连接着二人,他受到牵引跃入冰凉水体,潜过无限漫长的封闭水道,无视滑溜的水蛇闪电游走。水流聚成了浅潭,复在暗黑的边界垂挂成水帘,再洒向漆黑深涧,落点渺然。
恶魔踩着湿滑的卵石停步,伸头朝下探看。哪怕
他目光如炬,仍穿不透这凝实的黑暗。后脑勺上的独眼脸孔短暂沉思起来。
身后,浮出水面的女孩静静放下骨灰坛,抓住这一刻无话的真空状态,抽出了黑色外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