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醉对沉嫣等人的影响并不大,第二日晌午起来该怎么忙活的还是在怎么忙活,默不作声的没提昨晚醉酒后哭作一团的事,也不晓得是不记得了还是其他什么。
反正蕴儿是既不敢说,也不敢问。
容华君抽空给蕴儿找了个教书先生打发时间,结果小半个时辰就让她故意说些邪言歪语给气走了去,他只得派人去拦回了还在来路上的女红师傅,让蕴儿继续坐回二楼甩着脚丫子无所事事的听说书先生讲故事,亦或是偷听顾客们聊聊八卦。
男人的八卦大多直来直去,离不开侠义美人,又或是高谈朝廷政事,实在很少有能提起她兴趣的。不过随着容华君在酒馆里外现身的次数愈发多的缘故,蕴儿渐渐发现,来酒馆的女人数量,与日俱增。
“泉城对女人的限制没那么高,其实我们整个岷国差不多都这般,大抵是倡导全民文字的缘故,除了那些家里头供不上的,别的女人都能如男人一般请教书先生来家里头授学,甚至还有女先生……我们这些女人,懂的东西多了,自然就要求得多了,所以除了政事不掺和,在别的事儿上,只要你有那本领,你都可以去做。”沉嫣说着,突然往她耳边凑紧,神神秘秘道,“当然也包括追求喜欢的小公子们。”
被新事物灌了一脑子的蕴儿张大嘴“哇哦”了一声,忽然有些同情起容大狗来。
难怪他最近老喜欢把自个儿关在屋子里不出来,也不晓得在做什么。
蕴儿感叹着,忽然眼角瞥见新进门的一个人。
柳眉凤眼,好不熟悉。
“楼大小姐?”
“是娄二小姐,娄清淑。”沉嫣拍她肩一下示意慎言,自个儿则迎了上去,道,“娄二小姐是喝酒还是吃……”
“我找容老板。”
不高不低的声音一出,四周的目光齐刷刷的就望了过来,姑娘们先是佩服于她的直接大胆儿,但后又一细想……不对呀,这娄二小姐同秦家的婚约不是还没撤呢吗?
“老板在忙呢,你且先随我到楼上等等。”
娄清淑点点头。
凑近后蕴儿也算是瞧清楚了,娄清淑与娄清涓长得虽是一个模子,但娄清涓眼角坠着粒朱砂痣,娄清淑却没有,而且两人的性子似也不大一样,娄清涓第一眼给人就感觉是个软性子的温柔大姐姐,而眼前这位……
娄清淑路过时也朝蕴儿看过来,面上无甚表情,眼神却沉寂又刺人得很,一点也不想像个深闺中让继母控制着的不谙世事的小姐,反倒像她过去见到过的,不怒自威的大家族长。
蕴儿这回没再跟上去偷看情况,扭头到厨房捞了一碟子点心跑去了湖心庭。
到这边喝酒的人晚上要多些,因为正对的另一头是个花楼,一到夜里就开始热闹起来,放出的花灯能飘满办个湖面,好看得不行。
她扭头朝向另一边,这两日秦临山还是照样日出来,日落归,只是不再同过去那样自说自语,转而安安静静的望着湖面一言不发,比过去更像是在等人了。
蕴儿蹬了一下湖心庭靠着的小船,又伸腿把它勾了回来,来回好一会儿才终于跳上去,往秦临山那边划去。
秦临山没有痴傻。
他只是不想面对现实。
直到接连几日梦到了娄清涓,她叫自己别再等了。
他是相信娄清涓还在身边的,他甚至好几次自说自话时都似乎听到了她的回应,也感受到了她的触摸,甚至恍惚间能瞧见她的身影。他不相信那只是幻觉,他知道娄清涓也舍不得自己,她就一直在身边徘徊,但不知为何,她就是不肯现身相见,甚至连梦中,她也直到了劝他放弃时才会出来。
秦临山不止一次的在想,或许他也可以坠入这湖中,两人一同入了鬼道,是否就能再次在一起。
他面容悲切,脚不由自主的往前跨出,却忽闻有人唤了声他的名字,声音脆嫩清灵,他闻声看去,是个扎着双鬟的小姑娘,站在船上,粉色的衣衫在日光下泛着蒙蒙之色,一看便价值不菲。五官是标准的美人胚子,乖巧中透着无声的魅惑。
他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
“秦公子,何必呢?”蕴儿咬了口软糕,一针见血,“她不会来见你的。”
秦临山:“……”
“人都死了有月余,你整日在这儿念念叨叨,还能回光返照不成。你也是知识人,若这还能复活,天底下岂不是要乱了套了,倒不如按她说的去做,好让人家也能安安心心投胎去。”
“……”
“又是一个自欺欺人的。”蕴儿摇摇头,又慢悠悠的划着船回去了。
有的话,从小孩子口中说出,似乎能额外有冲击力些,当天落日秦临山没有再回去,而是堵上了酒馆的大门,沉嫣把人请上了二楼,蕴儿这回跟了上去,娄清淑已经不见人影了,只有容大狗坐在那里,面前桌上搁着一壶酒,香甜的气息溢满了屋子的每个角落,就连蕴儿这没沾过酒的人都被勾得馋了馋。
“涓涓让我来找你。”
容华君做了个请的姿势,“正是巧了,秦公子,刚有人在我这儿为你订了壶解忧酒。”
红尘有酒,可解百忧。
秦临山忘了是从哪出看到的这话,但却清楚的记得,书页记载的时间,源于四十多年前,然而面前这男子,面容瞧起来也不过是双十的年纪。
“你是神仙吗?”
“我不是,神仙们都住在天上。”
“那你说的那个人,是涓涓吗?”
“这得你自己猜,”他微微一笑,“我不能告诉你。”
秦临山只好放弃了打探的心思,碎碎念道,“涓儿想要我忘了她,可我不愿。我到如今这般年龄,从未遇到过一个像她这般能另我心动的人,我与她本该是好得不能再好的结果……”
容华君听惯了这些煽情的故事,一点不客气的打断了他,“你愿意与她同赴黄泉吗?”
秦临山一下子变了脸色,嘴开开合合,最终仍是说不出话来。
“你需得继续活着,她却要赴去往生,你们这份羁绊并没有什么意义。”他斟上一杯酒递了过去,“其实不管有没有我在这中间掺和这一出,你都总有一天该从此事中释怀,区别只在于时间的长短。”
“我只是不甘心……若那日我能多驻足片刻,亦或是早赶上她的步子,若她那日并未落水……”
“时光溯回这种事,就是神仙来了,也做不成。”
“那起死回生……”
“我不过就是个稍会点戏法的寻常百姓,这等神仙之术,我又怎么会。”
蕴儿震惊,这人骗起人来怎么脸不红心不跳的。
秦临山目光顿时黯淡了下去,“喝了你这酒,是不是就什么都忘了?”
“秦公子,我们红尘酒馆是不卖假酒的,这不过是让你能痛快几分,并没有使人失忆的功效。”
“……”
“说笑而已。”容华君起身闭上窗扇,“娄大小姐不过是想让我与你聊上几句,兴许能使你想通些,无需考虑这般复杂。”
秦临山终于拿起了酒杯一饮而尽,然后下一秒一头栽倒在了桌上。
蕴儿:“……所以你这酒有什么副作用吗?”
容华君笑得诡秘莫测,“当然。”
“……”
就在这时,娄清淑竟然从里屋走了出来,手里头还勾着个袋子,里头不知道装了什么。她见着秦临山倒是没什么多余的情绪,只安安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然后把手头的袋子轻轻放到他面前,不咸不淡道:“劳烦容老板了。”
“不再多想两日?”
她倒十分主动的坐了过来给自个儿倒上杯酒,只是拿在手头转来转去不见往嘴里送。“昨个儿便做好决定了,只不过让琐事耽搁了下。”
“你若执意如此,便依你的来,往后种种后果,我概不负责。”容华君朝沉嫣甩甩手,示意她把蕴儿带出去。晓得两人是要有正经事,蕴儿倒难得配合了一回,只是出门时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发现娄清淑也正看着自己……那眼中颇有几分怀念,像是在透过她看什么人一般。
她觉得奇怪,但又不好多问,就老老实实的跟着沉嫣下了楼,正赶上后厨那边两位师傅搅和着整出了寄养新的甜点菜式,两人兴致勃勃的跑去做了回试吃人。
等酒足饭饱出来,客人也走得差不多了,秦、娄两家都各来了家仆丫鬟把自家醉得不省人事的少爷小姐给用轿子抬回去。
蕴儿看着两排浩浩荡荡的人群咋舌,感慨道:“什么时候我也能有这阵仗,简直太有排面了。”
“什么阵仗,喝醉了抬回去?不嫌丢人?”
容华君在一边泼冷水,蕴儿扭头就甩给他一记眼刀,“闭嘴!你这个奸商!瞧你卖的都什么酒,跟耗子药一样,一口就倒!”
两家的仆子近侍都默默转头瞧了过来……
沉嫣扑上去一把捂住了蕴儿的嘴,忙解释道:“瞎讲!瞎讲的!小姑娘哪懂这些东西,好好的卖酒的地方怎么可能害人呢,这生意可还得继续往下做,娄二小姐与秦先生明儿一早保管能醒,不放心你们还能请个大夫瞧瞧!”
等说得两家放放心心的走了,沉嫣这才数落起蕴儿道:“哎哟喂小小姐,照你这张嘴说下去,这生意早晚得砸了,你就不能等人走了再说?”
“容大狗教我的,有什么当面讲,不能背后说人闲话。”
容华君:“?”
为什么锅总得他来背。
翌日泉城出了三桩大事。
第一件是有赵宏利的邻居闻到了尸腐味儿,上门才发现地上躺着具死了好几天的女尸,联结到这么长时间没见着人影的赵宏利本人,官府那头很快就定了案,只可惜抓着人时发现他不知怎的竟然已经疯了,不管怎么问嘴里也只叨叨着一句“嫣嫣”。
第二件是娄家主母浣花娘在夜里吞毒自尽,奴仆们一晚上都忙着伺候醉酒的二小姐,等早晨发现人时身子都已经凉透了。边上留书因娄大小姐意外落水这事,自觉责任难消,愧对娄老爷在天之灵,不配再苟活于世,夜难入寐,故而选择早早下去赎罪。
至于这第三件,便犹如冲喜一般去了前两事的晦气,那便是秦家公子与娄二小姐的婚期定下来了,就在浣花娘的白事办完之后。
午饭过后秦临山亲自来送了请柬与喜糖,人虽仍消瘦得狠,但精气神却是全回来了,俨然一副准新郎官的喜庆面貌。
“多亏容老板助我二人解开心结,不然我们恐怕这辈子是再无缘修成正果了,这婚宴您可一定得来。”
“喜庆事谁不乐意凑个热闹,只要你不怕我给你把喜气分了去。”
“哈哈哈哈!你这个兄弟我认定了!往后有事尽管来找我,别客气!但凡我能帮得上的,一定不会推辞!”
“不客气,要不你先把昨日的酒钱给结了?还有两个杯子的钱。”
“哈哈哈哈!你不提这事我差点都给忘了!就喜欢你这种说得直接的!咦?这位便是容老板你的妹子吧,美人胚子呀!真不愧是一家人!来吃喜糖!”
蕴儿在旁边听得一愣一愣的,直到喜糖落到了手上才反应过来道:“你要与谁成亲?”
“自然是娄家二小姐,涓……淑淑了!”
“你知道娄清涓是谁吗?”
秦临山表情顿了下,“娄家大小姐,我自然是清楚的。”
“这不过才一晚上,你就把娄大小姐给甩脑袋后头了?!”
他不明所以的看了眼容华君,又蹲下身子同她解释道:“你兄长说得对,总不能让死人影响一辈子,娄大小姐意外身故一事我也感到十分愧疚,但也总不能因此把与二小姐这段良缘闷在心里头一辈子……”
“……?”这说的是什么鬼话?“不是!你与娄清……唔唔唔!”
“她祝你与娄清淑小姐百年好合。”容华君一把捂住她的嘴,笑道,“婚期将近,作为准新郎官必然得好一阵忙,我这头就不耽搁你正事了,下回见。”
秦临山点点头,“下回见了容老板!”
“你这口无遮拦的毛病,是得改改了。”
“容大狗!”他手一放,蕴儿就暴躁起来,“这也不让看那也不让说,到底能干嘛!”然后他又想到秦临山,“呸!臭男人!喜新厌旧!见异思迁!朝三暮四!言而无信!斯文败类!人面禽兽!浪荡淫棍!骚鸡……唔!”
容华君又赶紧捂住她的嘴,“你到底从哪儿学的这些乱七八糟的词,别乱拿来用。”
“唔唔!”男人不就是这样!赵宏利是、秦临山是、小东哥也是!
“秦临山的记忆已经变了。”他这话一出,蕴儿果然立即安静了下来,就连沉嫣都惊讶的忘了过来,完全没想到过人的记忆居然还能遭篡改。“娄大小姐与二小姐在他的印象中已经互调了位置,意外落水死的仍是娄清涓,但他一直喜欢的那个人,却改成了娄清淑。”
解忧酒确实没有使人忘去痛苦记忆的作用,却也确实有解忧的功效,它能使痛苦的记忆错乱开,再朝着自己最期望的方向发展,最终构成一段新的记忆。
容华君只在其中稍做了牵引,使秦临山认为自己喜欢的人,成了娄二小姐。那么落水死去的娄大小姐,就不再成为他心中的痛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