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到承天门外的金水桥边,袁彬仰头看着高耸巍峨的皇城,想了想决定索性真的进宫算了。先装模作样去朱祁镇身边应个卯,然后去太庙附近找樊忠,若得时宜。不如今晚与樊忠一同喝几杯,聊点闲话。
于是袁彬亮出腰牌进了宫,径自去了乾清宫,朱祁镇正在寝宫里打坐,看他身穿道袍,阖目双腿盘膝,一副即将飞升又飞不起来的样子,袁彬从心底里暗暗冷笑。
好好的人间至尊不做,偏偏寻求什么成仙长生之道,活得久有意思吗?就算你真的飞升了,飞到天界那地方,鬼知道你在一众仙人里算老几,说不定是给太上老君烧锅炉的小厮,什么脏活累活都要干,哪有当皇帝来得享受。
心里不时冒出大逆不道的想法,但袁彬在脸上却丝毫不敢显露出来。
朱祁镇打坐时是绝对不允许任何人打扰的,袁彬很懂规矩地站在殿门外,眼观鼻,鼻观心,也是一副陪同朱祁镇鸡犬升天的样子,那神情当真缥缈得紧。
直到过了半个时辰,殿内传来一声轻咳,袁彬这才醒过神,他知道朱祁镇的六神已归位,很显然,这一次朱祁镇悟道仍旧失败,否则殿外此刻应该电闪雷鸣天雷滚滚,帮朱祁镇渡劫,既然殿外风平浪静,说明老天没有收他。
门外的宦官也听到了殿内的动静,急忙躬着腰将早准备好的茶水送了进去,袁彬也顺势跟在宦官后面走进殿里。
朱祁镇一脸失落地端着茶水轻啜了一口,袁彬上前见礼后,朱祁镇抬眼瞥着他,淡淡地道:“朕记得你是上午应差,此时不是应该下差了么?怎么还在宫里?”
袁彬道:“臣想多陪陪陛下,在陛下身边多学多看,每日总有益处。”
这句马屁略显生硬,但朱祁镇还是很满意,笑道:“朕身边的人大多是应付差事,你倒是有向学之心,袁彬,你与朕年岁相仿,但朕读的书终归比你多,你若真愿学点什么,朕得瑕之时可提点你,无论道家长生的学问,还是诸子百家圣贤之道,朕皆略知一二。”
袁彬急忙躬身道:“臣谢陛下隆恩,臣一定会好好读书,学得文武艺,为陛下效力。”
朱祁镇的心情好了许多,闻言哈哈一笑。
殿外传来细碎的脚步声,很快一道熟悉的人影出现在殿门口,袁彬凝目望去,脸色顿时变了。
来人却是司礼监掌印王振,袁彬头顶的那柄欲落而未落的利剑。
王振入殿,看也不看朱祁镇身边的袁彬,而是径自向朱祁镇大礼拜下,五体投地式参拜,只有在皇家隆重的仪式上才有的繁琐礼节,但王振似乎经常对朱祁镇施以大礼。
袁彬眉梢一跳,迅速望向朱祁镇,见朱祁镇表情平淡,但眉眼间却充满了虚荣心满足后的欣慰之色,显然王振与众不同的大礼参拜令朱祁镇很受用,使他充分享受到了江山共主的待遇,这样的礼节如今在朝堂上可是难得一见了。
袁彬心头微微一动。
果然是活到老学到老,没事待在朱祁镇身边确实有些益处,比如王振今日的举动,袁彬便从他身上学到了不少。
朱祁镇是皇帝,也是少年,少年郎免不了虚荣心,在满朝文武动辄指责天子的政治氛围里,朱祁镇委实需要一个真心将他看作皇帝,并发自内心尊敬他这个皇帝的臣下。
袁彬暗暗提醒自己,以后向朱祁镇行礼时一定要礼数周全,虽不至于像王振这般夸张,至少也要做到诚心诚意,尽最大的可能满足朱祁镇这位少年天子的虚荣心,虚荣心满足了,对自己有百利而无一害。
朱祁镇看着王振,脸上露出了笑意:“王振你这狗才,朕多少日子没见你啦,司礼监掌印难道比朕这个天子还忙么?”
王振脸上堆起谄媚的笑,嘴里却连连叫屈:“陛下,您可冤枉死老奴啦,老奴恨不能天天在陛下身边侍候您,给您端茶递水,给您添衣加被,可谁叫陛下交给老奴的差事太重要了呢,您是有所不知,司礼监每日要批阅的奏疏就跟那漫天的雪花儿似的,批完一本又一本,永远没个尽头,老奴忙得连头发都白了,仍是力不从心,身心俱疲呀。”
朱祁镇哼了哼,道:“你那点小心思朕岂能不知?嘴上说着辛苦,其实是为了邀功吧?行啦,朕知道你辛苦了,稍停朕赏赐你一桌御宴,允你休憩半日,批不完的奏疏留着慢慢批,不急在一时。”
王振眉开眼笑地跪下谢恩。
“说吧,你今日来见朕有事吗?”
王振这时才飞快瞟了袁彬一眼,袁彬面无表情站在朱祁镇身边,眼睛只盯着殿外的天空,像一尊莫得感情的雕像。
朱祁镇似乎看出王振眼神的含义,摆了摆手,道:“无妨,袁彬不是外人,你有话直说。”
王振心头一震,脸上的笑容顿时有些僵。
“袁彬不是外人”,这句话出自天子之口,分量可就重了,王振本打算近日想个法子给袁彬挖个坑让他往里跳,如此便可轻易弄死他,可朱祁镇这句话说出来,王振竟有些忌惮了。
挖坑是技术活儿,若袁彬在陛下心中有了分量,有些阴谋倒真的不方便施行了,到时候若搞得引火烧身,偷鸡不着蚀把米,那可就不妙了。
强自按下心中的复杂情绪,王振整理了一下思绪,这才慢慢地道:“是,陛下,老奴奉旨掌印司礼监,大明各地官府的奏疏和文书皆经老奴之手,老奴前几日接到一份山西布政使刘余庆的奏疏和东厂番子的奏报,奏疏参劾兵部左侍郎兼河南山西巡按于谦,说他巡按河南山西两地任内多有不法事,贪墨银饷,卖官鬻职,克扣治河款目,闹得河南山西两地百姓民怨激愤,老奴知陛下甚为看重于谦,不知此事当如何处置,特来请陛下旨意。”
朱祁镇神情有些惊愕地道:“于谦?你是说兵部左侍郎那个于谦?”
“正是。”
朱祁镇断然道:“这不可能!于谦是温良君子,历受三代先帝器重,他怎么可能贪墨,怎么可能克扣河款,定是山西布政使构陷。”
王振急忙道:“是,老奴其实心里也是这么想的,可山西布政使呈送京师的不仅是奏疏,还有各种账目和证人证词,上面言之凿凿,皆坐实了于谦之罪,铁证如山,老奴这心里也打鼓了呀……”
朱祁镇皱眉:“朕还是不信于谦会干出这等事,必须要查,继续查下去,查个水落石出。”
王振眼中迅速闪过一抹失望之色,但还是躬身谄笑道:“是,老奴谨遵陛下旨意,这就安排东厂去查。”
朱祁镇摆了摆手,道:“不必安排东厂了,之前于谦的那些罪证都是东厂查出来的,朕觉得应有不实之处,这次换一拨人马去查,于谦是先帝留给朕的肱股之臣,罪名若被坐实,必然满朝震动,此事干系太大,朕不想闹到满城风雨,……嗯,让锦衣卫去查吧。”
王振笑容不变道:“是,老奴这就向马顺传陛下的旨意……”
朱祁镇正待点头,眼角余光忽然看到旁边站立不语的袁彬,神情一愣之后,忽然一拍掌,指着袁彬笑道:“不用向马顺传旨了,袁彬不是锦衣卫百户吗?袁彬……”
袁彬眼皮一跳,但还是躬身道:“臣在。”
“于谦的案子交给你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