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彬对朝堂事向来是不太的。
首先是身份不够,一个小小的锦衣卫校尉,平日里跟卫中兄弟喝酒吹牛,或许能够被动的听到一些八卦小道消息,但也只是听过就算,朝堂事离他太远了,远得连想一想都觉得浪费生命,完全与他无关的事从来不需太费心神。
其次,袁彬对朝堂颇为失望。这种失望是日积月累而成,随着年岁的增长,失望也越来越深。从永乐皇帝靖难之役开始,自己的父亲便遭到了不公正的对待,再有本事一生亦无法升迁,然后到了如今的天子治江山,却比前几代皇帝更昏庸糊涂,盲目宠信太监,而致奸宦弄权,民不聊生。
上面的大人物整日坐在金碧辉煌的大殿里,只知侃侃空谈,而袁彬却是实实在在是在正东坊这个贫民区长大的孩子,从小到大不知亲眼目睹了多少贫民区里的悲惨故事。可以说,他是目睹百姓苦难长大的,苦难见得越多,他对这个朝廷便越没有好感。
纵然对朝堂事再不关心,但基本的政治嗅觉当然还是必须具有的。看着眼前这份陈公公递过来的名单,上面密密麻麻写了五十多人的名字,袁彬知道,这些人等于上了司礼监的黑名单,不是简简单单罢官免职了事,官职被免之后,着他们的,还有厂卫严酷的刑具,以及妻儿家小的性命。名单上的五十人,如果算上人命的话,少说也该有上千人了。
这何止是清洗吏部衙门,分明是大换血啊。
手捧着名单,袁彬的手微微发颤,眼皮跳个不停,偏偏他还在笑,他都很佩服自己此时此刻居然能笑得出。
“陈公公的意思,这个名单上的人,都会被……”袁彬说着,手掌朝自己的脖子虚划了一下。
陈公公眯起了眼,笑得分外阴沉:“这些读书人,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满嘴的圣贤之言,什么舍生取义,什么仁义道德,其实呢,一肚子的男盗女娼,更何况,与咱们司礼监的王公公不是一条心,王公公刚掌内权,正有励精图治改换旧朝气象之心,这样不识时务的人,杀便杀了,多杀几个也是无妨的,这些人的死活并不,的是空出来的位置,必须换上王公公信得过的人,这些位置安插上人了,吏部才会彻底掌握在王公公手里……”
袁彬眉头皱了皱,很快舒缓下来,笑道:“所以这五十多人的名单……是王公公的意思?”
陈公公笑着瞥了他一眼:“是谁的意思吗?你只管在上面签署名字,如实呈报给锦衣卫,东厂和锦衣卫的坐探联名上报,他们的罪名便坐实了,日后缉拿下狱,审问定罪之类的事情,便不需你我操心,自有别人办得妥妥当当。”
袁彬的额头渐渐渗出了汗珠,脸色愈发难看起来。
他当然不知道这五十多人究竟是好人还是坏人,或许这些人里大部分都是文官的臭德行,也或许他们真的做过某些见不得人的行径,甚至,他们或许真的全都是坏人,可是,今日此时,未经审问未经侦缉,只凭一纸名单便决定了他们的命运,对袁彬来说,他们以前干过多少坏事都不,的是,这五十多人今日是无辜的,而他,是这桩莫须有的冤案的炮制者。
心中那条原本低得不能再低的底线,今日此时终于被触动了。
是的,平日再坏,再恶劣,袁彬终归也是有底线的人。五十多名官员,身后牵扯着上千条人命,袁彬无法再随波逐流,良心虽所剩不多,可终归还是有的。
迎着陈公公渐渐不耐烦的目光,袁彬沉吟片刻,终于还是硬着头皮道:“兹事体大,陈公公,可否容标下回去考虑考虑?”
说着神情恭敬地将手上的名单送还给陈公公。
陈公公呆住了。
他没想到袁彬居然是这个反应,话说得得体,神态表现得恭敬,可是他的意思却是明明白白的拒绝!
如今司礼监王公公手握重权,威服朝堂的大势之下,难道还有人敢公然反对王公公?
不敢置信地眨了眨鱼泡眼,陈公公直起腰,带着几分愕然的意味问道:“呃,袁校尉的意思是……不愿在名单上面署名?”
袁彬急忙躬身道:“当然不敢,标下的意思是,此事太过重大,标下一个小小的校尉实在无法做主,恕标下得罪,我毕竟是锦衣卫的人,未得上官谕令,委实不敢在这份名单上签署名字,否则将来上面怪罪下来,标下恐怕会人头落地。”
这番解释愈发合情合理,陈公公眼睛眨个不停,狐疑的目光打量他半天,终于才勉强相信袁彬不是拒绝王公公的谕令,而是真的不敢擅自签署名字,害怕上官怪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