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

    浴室的水哗哗地流着，尹晓繁坐在浴缸边，双腿蜷曲着，望着墙壁出神。

    墙壁那一侧，方聿楠靠在床上，双手枕在脑后，眼前不禁又浮现出尹晓繁的脸。

    他晚上暂时离开了一下，等回来后尹晓繁就不见了。他担心她会出事，便向酒店前台打听她的下落。前台小姐只说她来问过路，大概是去了夜市。

    他在夜市来来回回找了十几遍，却依然没有找到她。

    他返回酒店，想确认她是不是回来了，却透过走廊的落地窗，看到了从外面刚刚回来的她和楚昕乔。

    即便两人自始至终都没有说过话，可从他们对视的眼神中，依然能察觉到他们之间暧昧又亲近的关系。

    在那一刻里，他的心仿佛被什么狠狠扯痛。

    他想起了修女在电话里说的话——“我们怀疑尹晓繁就是你当年走失的妹妹”。

    如果事情属实，有她夹在中间，他又要如何跟楚昕乔算那笔陈年旧账。

    他沉沉闭眼，心从未像这一刻如此烦躁。

    顶层的套房里。

    楚昕乔也刚洗好了澡，披着浴巾走到了客厅，目光不禁转向桌上的手机。

    回来得匆忙，也没有来得及问她身上有没有受伤。

    他坐在沙发上，拨给她。

    响了很久，接通。

    “睡了吗？”他手里把玩着一个遥控器，嘴角微微勾起。

    “她在洗澡，你是哪一位？”手机那一边传来了男性的声音。

    楚昕乔猛地坐直了：“你是谁？尹晓繁呢？”

    “也算碰过几次面了，楚先生却连我的声音都听不出。作为跨国集团的总裁，这种耳力恐怕不过关。”

    生意场上，决策者最基本的能力，是过目不忘，过耳不忘。

    “卖饲料的……”楚昕乔不禁眉头深拧。他为什么也在这里，并且会在深夜里接她的电话？

    方聿楠适才心情烦躁，没什么睡意，便去了酒店附近的昼夜超市，给尹晓繁买了一身换洗衣服。昨天出来得匆忙，她连行李都没有带一件。

    刚返回酒店，想把衣服和手机一起给她过去，手机却在这时响了起来。

    来电显示着楚昕乔。

    “换她听电话。”楚昕乔声音瞬间没了温度。

    “我说了，她在洗澡，等她出来回拨给你？”

    “方聿楠，你到底在搞什么鬼？”楚昕乔边讲电话边穿好了衣服，打算去尹晓繁房间看看情况。

    刚推开房门，方聿楠的声音传过来。

    “她的房间号是2108，不过你有胆量靠近她一步，我也会立刻打电话给当地媒体……”

    楚昕乔甩门，走向电梯，回道：“想怎么做，你都请便。”

    电梯一层层上升[

    男主不是住在顶层？][男主住顶层，他在等待电梯自己上来。]，电梯一层层升上来，楚昕乔连续按了几次按键，狠不得立刻可以见到尹晓繁。

    方聿楠的声音依然不急不缓地从手机里传出来：“原来你并不在乎你身有婚约这件事，那么如果媒体知道你抛下未婚妻，在另一座城市与别的女生深夜纠缠，这个女生还能有什么好名声吗？恐怕以后想嫁人都难了。”

    电梯到达顶层，门徐徐打开。

    楚昕乔的脚步却迟疑了。

    经过了今晚这些事，他已经做好了取消婚约的准备，准备回去便向连诗雅解释清楚。

    可是当下他依然有婚约在身。方聿楠他说得对，尹晓繁一旦曝光在公众面前，就会身败名裂。

    “你到底想怎么样？”他语气里满是怒火。

    “我很好奇，连诗雅与尹晓繁，若只能保一个，你会选择谁？”方聿楠淡淡一笑，“连诗雅在酒店遇袭的事我听说了。很不巧，世界真的没有很大，罗威也是我多年的好友，所以连诗雅的底细我已经摸得很清楚，她在国外做过些什么，我都能拿到详实的证据。而今晚你与尹晓繁深夜去了哪里，做过些什么，相信从酒店附近的监控里都能查得到，我的行事风格可能你不大了解，若是我愿意把这件事搞大，那么我自然会做到完美无缺，让所有人都信服，那么尹晓繁第三者这个身份就背定了。当然，我的要求很简单，只要你从此不再靠近尹晓繁，那么我便什么都不会做，看你[

    逻辑我没搞清楚？如果男主不去找女主，那方聿楠不会揭露连诗雅的过去，那女主也没有成为第三者。利益一致，为什么变成了二选一？

    ][女主现在深夜和男主同回酒店，如果方聿楠有意将这个做大文章，女主就会被认定是第三者了。

    ]怎么选了？”

    “方聿楠，你威胁我。”楚昕乔紧紧地攥紧了拳头。

    方聿楠轻轻笑开，道：“没错，就算是一周前你私闯我宅子的回礼了。如若你不听我劝告，再靠近尹晓繁一步，我就会让上面的威胁，成为事实。我不会提醒你第二次的。”方聿楠将电话挂断。

    之后他将手机关机，丢进了走廊的垃圾桶，敲响了尹晓繁的房门。

    “给你买了换洗衣服，我放门外了。”他柔声说道。

    隔天一早，尹晓繁和方聿楠打算前往几十公里外的矿山。

    吃过早餐，楚昕乔回房间收拾行李，她这才想起来已经很久没有看到自己的手机。

    把房间里外翻了个遍，都没有找到。

    “可能是丢在欣昌农场了吧。”方聿楠在门口淡淡道。

    “算了，反正这几天我和你在一起，农场找不到我，就会联系你的。”尹晓繁叹息道。

    两人在走廊里等待电梯。

    电梯从顶层降下来，到达她所在的楼层时，门轻轻开启。

    她抬脚刚要进去，看到了里边的楚昕乔。

    她的眼里立刻冒出了一丝惊喜，可想到方聿楠在身边，她也不好意思与楚昕乔说话，只是轻轻点了下头，之后站到了他旁边。

    方聿楠走进电梯，目光扫过楚昕乔，嘴角轻撇了下，转身站在他前面。

    电梯每一层都有客人上来，尹晓繁被挤到了角落里，也更紧地贴着楚昕乔。

    可他全程都没有看过她一眼，神色毫无波澜，仿佛她与这电梯里的其他人一样，都只是陌生人。

    一楼到达，方聿楠手臂轻揽着尹晓繁走出来。电梯里只剩楚昕乔，她故意拖慢脚步等他出来。

    不料他却关闭了电梯门，电梯重新升上去。

    尹晓繁的眉头轻轻拧起来，心里忍不住胡乱猜测起来。

    他是后悔昨晚与她一起出去吗，还是她做的事给他带来了困扰？

    “走吧，早一点赶过去比较好。”方聿楠催促道。

    她魂不守舍地走出了酒店，上了车，酒店一点点从视线中远去。

    酒店九楼餐厅。楚昕乔站在落地窗前，看着一辆黑色的高档轿车渐渐驶远，他长长一叹。

    他不得不承认，这一次他被方聿楠逼得进退两难。他能感觉到方聿楠对自己深深的敌意，不论原因是他夜闯方宅，还是方聿楠对尹晓繁存有私心，他都有太多把柄落在方聿楠手里。

    连诗雅在国外的经历，他与尹晓繁深夜同回酒店的画面，都会使两个女生陷入麻烦之中。

    尽管他内心里觉得方聿楠不会做出伤害尹晓繁的事，可方聿楠这个人心机颇深，他实在猜不透这人的底限。[改。]

    如今能冲出这个困局的办法，只有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他拿出手机，拨给方启。

    “方聿楠方面，查出什么别的消息了吗？”

    “我正要联系私家侦探，稍后给你回电话。”

    “尽快。”楚昕乔挂断了电话，身后响起了一阵脚步声，他回过头，酒店负责人在他面前停下。

    “楚先生，昨晚联系不到您，我将会议改到了今天早上，现在人都到齐了。”

    “知道了。”

    Chapter 2

    会议已经进行了五个小时。

    会议室拉着窗帘，全程避光。项目负责人正在介绍着酒店二期的规划，只有投影仪的光影在大屏幕上跃动着。

    全场寂静，楚昕乔坐下，手指摩挲着手机，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他始终觉得方聿楠接近尹晓繁的目的不简单，若是真的喜欢她，要追求她，以他的手腕，不会这么温吞。

    况且他身为方大集团总裁，莺莺燕燕见得多了，跟那些女人相比，尹晓繁算不得出众。

    可如果不是喜欢，又为什么要接近她？

    这时，手机震了一下。

    方启发来一条短信。

    “昕乔，我刚收到了私家侦探发来的邮件，可能有新进展，我现在转给你。”

    几乎是同时，信箱显示接收到新邮件。

    一张来自教会的十六年前的收养协议缓缓显示出来。

    协议中被收养的男孩名叫高楠，资料上显示秦美希于十六年前签下收养协议。一周后，因收养方原因，高楠被重新送回教会。

    同年十月，秦美希再次收养高楠，而高楠的妹妹高恩在此期间走失，下落至今不明。

    来年三月，高楠转由秦美希的经纪人方恒收养，以后再无其消息。

    两年前，秦美希以养子的名义，捐赠给慈爱教会五百万元，教会为其和养子在院中立了功德碑。

    资料的最后，是一张拍摄于近期的照片，一块大理石碑上，整齐地雕刻着两个名字。

    秦美希及爱子——方聿楠。

    楚昕乔目光停在“方聿楠”三个字上，久久回不过神。他终于明白为什么方聿楠从一开始就让他觉得不安，在他调查方聿楠底细的同时，方聿楠也正在处心积虑地寻找着能击倒他的办法。

    正是因为十六年前，他火烧楚家别墅，阻止方聿楠进入楚家的那一场大火。

    那么他接近尹晓繁，会不会也是为了间接报复他？楚昕乔不禁冒出了一身冷汗。

    他腾地一下站了起来。

    众人的目光齐齐投向他。

    “会议暂停。”他推开椅子，扔下满屋子目瞪口呆的高层管理人员，快步走了出去。

    他急匆匆地跑到停车场，启动车子的同时，给方启拨了电话。

    “给我查方聿楠名下一辆尾号为988的黑色布加迪，现在在哪里？”

    “昕乔，你要干什么？”方启也正在开一个小型会议，听到楚昕乔的声音不对，他举手示意会议暂停，推门走了出去。

    “方聿楠所做的一切都是冲着我来的。他是秦美希十六年前带回楚家的那个孤儿。”楚昕乔将车子驶入街道。

    方启沉默了。他听楚昕乔说起过儿时放火的那件事，如果那个孤儿换作别人，或许不会有什么隐患，可是偏偏是现在功成名就的方聿楠。

    以方聿楠的能力和心机，楚昕乔可能随时都会陷入看不见的危机中。

    “昕乔，你先别急，我会派人看紧他，你那边的事如果处理完了，就先回来。”方启说道。

    “他和尹晓繁在一起，我怀疑他接近她也是另有目的。”

    又是尹晓繁。方启握着手机的力度不禁加重。

    “他对尹晓繁也未必会做出什么，依我看，当日在相亲节目现场，他便一直很照顾她，或许是你想多了。”方启不想在这个时候还出什么乱子。

    “方启，我的感觉不会错。他身边女人多得是，凭什么喜欢尹晓繁？”

    “那你呢？你身边的女人也同样个个高贵典雅、家境优渥，你又是为什么总把她放在嘴边？”方启声音中有些愠怒。

    楚昕乔不禁语塞。

    “明天晚上，是你和雅雅的订婚宴。此时的你，不应该再为一个不相关的女人操心，你应该在雅雅身边，有很多事需要你做。”方启加重了语气，想要提醒楚昕乔哪一边更重要。

    楚昕乔那边沉默了。

    “我与雅雅之间……不，是我单方面出了一些问题。”半晌后，楚昕乔才缓缓道。

    “不管你做了什么决定，我都希望你能当面和雅雅说清楚。”从这通电话里，方启已经知道了楚昕乔的决定。

    虽然不知道这两天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是楚昕乔似乎更加认定尹晓繁了。

    “好，我回去。”楚昕乔将车子停到了路边。

    方启挂断了电话，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他不能强迫楚昕乔忘记尹晓繁，也同样不能逼楚昕乔因为愧疚而娶已经不再爱的女人。

    雅雅她，应该有她自己的幸福。

    原本他以为他们还能回到从前，还能继续相爱下去，可如今看来……陷在回忆里无法回头的，只有他一个人了。

    他打开手机的定位器，看到楚昕乔已经在返回鹿岛路上了。

    他拨给雅雅。

    “在哪里？”

    “正在去教堂的路上。”连诗雅的声音柔柔的，她此刻正坐在车子里，翻着一本婚纱定制的册子。

    “我这边很快忙完了，一会儿去找你。”

    “好。”

    鹿岛奥德修斯大教堂。

    连诗雅让司机在路边等她，她独自走进了教堂庭院。

    草坪尽头，是一座哥特式建筑物。这座教堂建于十七世纪，是当时一个在鹿岛的德国人出钱设计修建的。

    教堂的建造工艺精美绝伦，使得它在国内外久负盛名。

    高耸的尖顶石塔，直耸向天空。石塔中间是一座大钟楼，她徐徐走进去，里边是几十米高的拱形穹窿，四周墙壁分布着花窗棂，室内光线柔和。

    教堂中间，是一个高耸的十字架，神圣而肃穆。

    教堂此时空荡荡的，修女们正在后院做着清洁。她穿过一排排的座位，走到了最前面一排，慢慢坐下。

    她轻轻闭上了眼睛，诚心祷告。

    方启到教堂时，已经是正午。他看到司机还在路边等着，以为连诗雅出了什么事，便急匆匆跑进教堂。

    正午的阳光穿过花窗棂，散向教堂里。

    最前排，一个长发如藻的女子正诚心祈祷着，连他什么时候走到身边，都没有感觉到。

    “有什么烦心的事吗？”方启在她身边坐下来，怕吓到她，声音放得很轻。

    她怔怔回过头，看到是他，笑了。

    “好像什么都瞒不过你。”

    “见过神父了吗？仪式的流程都问过了吗？”

    她摇摇头。

    方启的眉头拧起来：“婚纱呢？昨天下午不是去试了吗？合身吗？”

    她依然是摇头。

    “雅雅……”他觉察出她的不对劲。

    “哥哥，我好像做错了。”她慢慢将头转过去，看向前方，“这一个星期，心情好像坐过山车一样。从知道昕乔要和我订婚，到现在坐在教堂里，觉得自己好像活在别人的梦里。开始的惊喜和激动，现在已经都变成了担忧和不安。”

    “他既然同意了和你订婚，你就不要再想那么多了。”

    “其实你明白我在说什么，昕乔他的心不在我这里。我也骗过自己，慢慢地一定能回到从前，可是……”她苦涩地笑出来，“原来过去了就真的回不去了。”

    如她所说，她的想法，他其实全懂。对于这场订婚宴，雅雅后来的表现显然不再是期待和激动，她只是像走程序一般，去订婚纱、戒指，以及按自己的喜好布置会场。

    楚昕乔虽然在她身边，可从来不会给出什么意见，都只是说，“你来定”“你喜欢就好”。

    她的一腔欣喜，终于一点点被他扑灭。

    她形单影只地忙碌着，脸上不再有笑容。

    “雅雅，给他一点时间，你们会幸福的。”他握住她的手，宽慰着她。

    “可我已经快要忘记幸福的滋味了。在法国的那些年，总是梦到他，梦到身穿白色婚纱站在他的身边。毕竟他是第一个让我爱过也痛过的男人。可是真的重新在一起，才明白自己对他的爱，早已经被耗尽了，剩下的只是怀念。”

    她转回脸，对着他苦涩一笑：“我才明白，我只是想寻找一个可以信任和依靠的归宿。而对方是不是昕乔，都不重要。我已经很久没有安心地一觉睡到天亮，我以为回到他身边，就一定可以。可原来还是不行，每每闭上眼睛，会有很多很多男人的脸从我脑海中闪过，不同的肤色，说着不同的语言，我好像在一场永不会结束的舞会上……哥哥，原来昕乔他给予不了我所想要的安定和温暖。”

    方启静静地听着她的心声，他明白她在经历过那些事情后，对爱情早已没了期待，她不过是想找份安稳。他很想告诉她，不论她变成什么样，他的心一直对她敞开着。

    可现在她还是昕乔的未婚妻，他便什么都不能做，不能说。他只是轻轻地将她揽在了怀里，像儿时每一次她遍体鳞伤地来到他面前时一样，无声地抱着她。

    “我想昕乔此刻也同我一样，正在下一个决心，一个让自己挣脱过去、按自己的真心去生活的决心。”她在他怀中轻轻地说道。

    Chapter 3

    从教堂出来，天空下起了蒙蒙细雨，酷热了数日的鹿岛终于有了一丝湿凉。

    “我让司机先回去了，坐我的车回去吧。”方启将外套脱下来，撑在她头顶，为她遮着雨。

    可她无意中看到了不远处的一幢房子。

    同样的哥特式建筑，可建筑风格比教堂显得柔和温馨许多。

    “那是什么地方？也是教堂吗？”她在屋檐下没有挪步，问道。

    “是慈爱教会，鹿岛最古老的收养孤儿的地方。十几年前，这里无力经营下去，便卖给了一个商人，将孩子们都转去了福利院。可后来有神秘人出了几倍高的价钱将那里买了回来，而且还继续资助这里。现在，这里依然收养了很多孤儿。”

    “过去看看。”她望向他，眼里泛着一层水光。

    因为下雨，孩子们的户外活动提早结束了。

    连诗雅和方启沿着一条青石小路走到了小楼前。透过米白色的雕花窗棂，可以看到几十个小孩子在读着书。

    “不知道我在被领养前，是不是也曾住在这样的地方。”连诗雅语气中带着淡淡忧伤。

    大概是童年的记忆都太过悲伤，她的大脑自动选择了遗忘。她现在能记起的，只有八岁时遇见方启后发生的事情。

    不远处，教堂的钟声敲响。一阵孩子的朗读声也从建筑里飘出来。

    “爱是恒久忍耐，又有恩慈；爱是不嫉妒，爱是不自夸，不张狂，不作害羞的事，不求自己的益处，不轻易发怒，不计算人的恶，不喜欢不义，只喜欢真理……”孩子们软糯的声音一阵阵地传出来。

    “凡事包容，凡事相信，凡事盼望，凡事忍耐。爱是永不止息。”连诗雅停在窗外，不禁就跟着孩子们的节奏，背诵出了后面的句子。

    “你在国外常常读圣诗吗？”方启问道。

    “没有……”连诗雅自己都惊诧了，“在国外我几乎都没有去过教堂。可是刚才这一段我听到孩子们读，突然能跟着一起背了出来。”

    “或许是从前读过吧。”

    “似乎是听过很多遍，也读过很多遍的。”她不可置信地看向方启，“我记忆里从没有看过《圣经》，可是我能清楚地记得这一段是来自《新约·哥林多前书》第十三章。”

    方启也不禁疑惑了：“难道是你被领养前的记忆吗？其实这段记忆一直存在，只是你当时年纪太小了，才这么多年都没有被唤醒过。”

    她重新看向这幢小楼，又看向院子里那些年代久远的石桥和亭子，脑海里接连闪过几个模糊的画面。

    她心里的谜团越来越深，不禁迈着步子向着后院走去。

    如果她的记忆没有错，在后院会有一个木质的小屋。小屋的门前还有一根柱子，上面刻着图案。

    她脚步匆匆地穿过花园和竹桥，在一大片树木后面，一个破旧的小屋出现在了视线中。

    她的腿突然变得沉重，一步步靠近木屋，看到了那根雕刻着图案的柱子。

    那上面画着一个女孩和一个男孩，两人牵着手，亲密地站在一起。

    在男孩子脚下，写着“高楠”两个字，字迹工整，而在女孩这一边写着“高恩”。

    一个画面从她脑中闪过——

    “小恩，你长大了想做什么？”

    “当修女！”

    “为什么要当修女啊？”

    “因为修女们会照顾没有家的孩子。”

    “小恩乖。”

    脑海中，无数记忆的片段像卷起的浪潮滚滚而来。一个小男孩曾抱着她在这个院子里摘树上的果子，也曾在雨天一起追地上的青蛙……

    “高楠……”她身子一软，跌坐在了台阶上，“我还有一个哥哥，他叫高楠……”

    高楠……方启的脑袋嗡的一声响起，他想到了几个小时前发给楚昕乔的那封信件。

    方聿楠，原名——高楠。

    “我去找修女问清楚。”连诗雅终于想起了儿时的事，飞快地跑了出去。

    “雅雅……”方启赶紧追上去，“先不要急，你可能真的在这里待过，但是这幅画未必和你有关系，也可能是别的孩子画的。你那时还小，很有可能记错。”

    “你说这些记忆是我记混了吗？那么这个呢，也只是巧合吗？”连诗雅说着便掀起衣袖，露出了一截光洁的手臂。

    在手肘上方，有两个模糊的字母，然而仔细看却还是可以分辨出是G和E。

    她指着手臂，一字一句地说道：“儿时的记忆我虽然不能确定，可是这两个字母的来历我记得很清楚。那时有人在我的手臂上写下这两个字母，防止我们走失。是用钢笔用力地写在皮肤上，之后怕字迹消褪，又涂上了一层墨水。后来伤口愈合，墨水的痕迹却留在了皮肤里，再也擦不掉了。我一直不清楚是什么人做了这件事，现在想来一定是修女，是为了帮我们标记身份。”

    她的声音轻颤着：“我从前以为这两个字母是代表着生父姓葛，可原来……它的意思是高恩。”

    事至如今，方启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只能硬着头皮说道：“可事情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年，就算是亲哥哥，也已经变成了陌生人。我们并不能确定他是好是坏，相认又会不会对你造成什么影响……”

    “我已经孤苦无依了太久，不论他是贫是富，是健全还是残疾，我都必须找到他。”她从他面前绕过去，飞快地跑向了那幢小楼。

    方启的心里从未像此刻这样紧张又慌乱。如果她知道她与哥哥当年失散，正是因为楚昕乔，若不是他的那场大火，或许他们兄妹都已经被楚家收养，而她也不会走失，更不会在后来爱上楚昕乔，遭受那些磨难……

    他的脑子真的乱了，他无法想象事情这样发展下去，将会是什么局面。

    他能做的，只能让这个真相晚一点被揭晓，让他和楚昕乔有更多的时间去做准备。

    他转身追了上去。

    楚昕乔在返回鹿岛的公路上，行驶到一半下起了雨，起先是细雨，过了不一会儿变成了瓢泼大雨。

    雨水如洪水般倾泻在车窗上，能见度极低，他依稀看到前方路边有一排长长的闪烁着的车灯，很多车子都停在路边避雨。

    他也开启了警示灯，在路边慢慢停靠下来。

    雨势没有任何变小的趋势，雨点拍打在车身上发出巨大的声响。湿冷的空气钻进了车里，他将冷风关掉，手肘撑在车窗上，看向窗外。

    车内广播的信号断断续续，女主播播报着台风预警，气象局已经发出了蓝色预警，未来十二小时，平均风力可达十级以上。

    楚昕乔看了看时间，快要到傍晚了，夜间的风力可能会更大，看样子是要在这里困很久了。

    他拨给方启，想告诉他这边的情况，可打了几次，都无人接听。

    是在为明天的订婚宴忙碌吗？楚昕乔沉沉一叹，想到要将取消婚约的事告诉方启，他的头就有些痛。

    他相信他若将实情说出来，雅雅会选择接受，但是方启不会轻易放过他了。

    Chapter 4

    他正烦乱时，手机突然响起来。是尹非宇，他接了起来。

    “昕乔哥，你在哪里？你有和我姐姐联系过吗？”

    “没有，她不是和方聿楠在一起吗？”楚昕乔不禁紧张起来，听着尹非宇的声音，他有种不好的预感。

    “几个小时前，姐姐用方大哥的手机号给我打过一通电话，说她和方大哥正要前往吴山郊外的庆丰铁矿，说欣昌的老板就藏匿在那里，让我不要担心。可是刚才警察来农场调查这件事，警察说严天富可能是他们通缉了十几年的犯人，是非常危险的[已删。]人[

    重刑犯应该是已经定罪的吧？与嫌疑人矛盾]。我马上联系方大哥，可他的手机再也没打通……”

    “等下，严天富是谁，庆丰铁矿场又是怎么回事？”楚昕乔听得一头雾水，却猛然间想起了尹晓繁前一晚说过一句，羊丢了，农场可能要破产。

    他那时以为是她随口说的一句玩笑，想不到事情竟然这么严重。

    尹非宇在电话里只好详细将事情说了一遍，他越说越害怕，到后面声音里已经夹带了哭腔。

    “昕乔哥，爸妈过世后，我只剩姐姐了，求求你帮帮我，她真的不可以出事……”尹非宇哭得更厉害了。

    “好，我知道了，我会找到她的。”楚昕乔挂断了电话，便重新驶入公路，准备从前面收费站掉头驶回吴山市。

    方启的电话依然打不通，他只能给方启语音留言，说自己这边有重要的事不能回去了，让他先将订婚取消，等自己回去会去向雅雅解释。

    可等他绕回到吴山方向的公路，才看到前方停着几辆警车，警察正在疏导着车辆折回。

    他也顾不得暴雨，下了车跑到了警察跟前。雨声太大，耳边除了呼呼的风雨声，几乎什么都听不到，他只能冲着警察大声说道：“我有很要紧的事要去吴山市，可以过去吗？”

    “吴山市以南台风等级已经升级为橙色预警，前方有一处道路有落石危险，所以暂时封路了。你再急的事也没办法，还是回去吧。”

    警察挥动着荧光棒，指挥着车辆返回，在暴雨中吃力地对他喊道。

    剧烈的风吹得公路边的树木歪成了九十度，很快有一些小树被连根吹起，向着公路这边砸过来。

    “快回去吧，这里太危险了！”警察冲着他大声喊道。

    他的脸被雨水打得生痛，人也几乎被吹倒。警察的对讲机里一遍遍说着吴山市的情况，道路坍塌，连环车祸，人员受伤……

    楚昕乔越听越心慌，他大步跑回车边，正打算强行冲过去，就在他拉开车门，准备上车时，听到了警察的对讲机里传出的声音

    “吴山市郊外庆丰铁矿发生暴雨引发山体滑坡，整个矿区被掩埋，伤亡不明。重复，整个矿区被掩埋，伤亡不明。请附近的警员立刻前往支援……”

    楚昕乔全身顿时僵立，心脏在那一瞬间几乎停止了跳动……

    庆丰铁矿，整个矿区被掩埋。

    道路前方的几名警察飞快跑上车，三辆警车同时拉响了警报，向着吴山市驶去。

    楚昕乔只觉得胸口一阵闷痛，痛得他喘不过气。他俯下身用力地呼吸再呼吸，可心脏还是像被千斤重物压着一般。

    尹晓繁。

    他的脑海中闪过她的脸。几秒钟后，他重新回到车子里，油门踩到底，冲着路障冲过去。

    “喂！不可以过去！”一个警察不顾危险，拦在了他的车前。

    他猛踩一脚刹车，人重重地伏倒在方向盘上。

    余下的几个警察跑过来，用力拉开车门，将他拖下车：“先生，不论你有多紧急的事，吴山市真的不可以过去，会有危险的。”

    “我的命，我自己负责。”他用力地挣脱开警察，想要重新回车上。

    见他情绪已经失控，警察们再次用力按住他，将他按压在车身上，他的脸贴着车窗，又咸又腥的雨水流入他的口里、鼻腔里。

    他拼命挣扎，大喊……可警察始终紧紧按着他。

    “你的命到底算什么，我同事刚才不顾自己性命把你拦下来，难道是为了他自己吗？到底有什么天大的事，会比你自己的命更重要！”一个警察冲他怒吼道。

    “我爱的女人……”雨水用力拍打着他的脸，他的眼底终于通红一片，一行泪水滑落下来，“我爱的女人生死未卜，我怎么能扔下她不顾……”

    警察们怔一下，面面相觑，道：“庆丰铁矿？”按着他的力道也不禁松了。

    他的身子抵着车身慢慢滑下去，手臂撑在腿上，情绪在这一刻终于失控，失声痛哭。

    警察们围在他的身边，一时也手足无措了。

    “矿区现在一定戒严了，就算你赶得过去，也不可能靠近，一样于事无补。”一个年长的警察拍拍他的肩，叹息道。

    远方响起了警笛开道的声音，他木木地抬起头，一辆辆急救车和抢险卡车从他眼前呼啸而过。

    “交给他们吧，他们会尽全力施救的。”警察轻声道。

    暴雨如注，茫茫水雾中，整个世界都变得模糊不清。

    楚昕乔重重地闭上了眼，生平从不信天地鬼神的他，第一次寄希望于这个世界上神灵。

    请保佑尹晓繁可以活下来。

    只要能让她活下来，我愿用余下的生命去交换。

    慈爱教会。

    一整排的照片墙边，连诗雅看着十六年前的一张合影，大脑一片空白。

    她目光停在站在最中间的那个女孩身上，在她旁边站着一个比她高一头的男孩子。

    “那个就是你的哥哥——高楠。”修女手指轻轻抚过照片，一脸怀念，“那个时候你走失了，你哥哥伤透了心，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几个星期都不吃饭。”

    “后来呢？”连诗雅一行泪滑过脸颊，缓缓看向修女。

    “后来那个很有钱的女人又一次来到教会，收养了他。她也一直询问你的消息，派了私家侦探去找你，她觉得你的走失，与她有着莫大的关系。后来她从地产商手里买回了教会，还每年捐给教会很多钱，就是希望能帮助更多的孤儿，也算是对你的赎罪吧。”

    “所以哥哥后来一直跟她生活在一起？”

    “对，前阵子他们还回来过。对了，你一定想知道你哥哥现在是什么样子吧。他和孩子们有一张合影，我去给你找来。”

    “你真的想要找到他吗？哪怕真相会让你震惊，也义无反顾吗？”身后，方启道。

    在他刚才试图赶过来阻止她的时候，她已经看到了这面照片墙，从里边找到了她自己和她的哥哥。

    他知道一切都太晚了，事至如此，他已经阻止不了事情的发展。

    “为什么你会一脸担心的样子，是知道了什么一直瞒着我吗？”连诗雅转头看向方启。他对于这件事的态度，反常到让她觉得不安。

    “找到了。”修女这时也走了回来，将照片交到她手上，“喏，最后面这个男人就是你哥哥。”

    这张脸。连诗雅呼吸猛然一滞，怎么会……

    “他后来又被一户姓方的人家收养，所以改名方聿楠……”修女柔声说道，“听说那家人对他非常好，你哥哥他没有吃过苦头……”

    修女后面的话她已经听不进去，“方聿楠”这三个字像是一记重锤砸在她的心上。

    “那么收养他，又捐钱给教会的女人……”她倏地抬起头来，看向修女。

    “哦，秦夫人，她也在这张照片里。”修女指向坐在孩子们中间的一个妇人，“以前是很有名的明星，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说过她的名字，秦美希。”

    连诗雅的身子猛地向后退了一步，方启赶紧扶住了她。她不可置信地看着照片，喉咙里仿佛卡了什么东西，让她呼吸艰涩。

    “雅雅，你还好吧？”方启一脸担忧地看着她，不知道她为什么会惊讶成这样。

    下一秒，她就挣脱开他，飞快地跑了出去。

    “雅雅……”他赶紧去追她，可她仿佛失了理智般，不顾街道上飞快驰过的车子，扑到了一辆出租车上，上了车。

    方启避躲着来往的车辆，等追过去时，出租车已经走远了。

    他气急败坏地低吼了一声，接着打电话给楚昕乔。

    Chapter 5

    楚昕乔的手机在车子里一遍遍地响着，他坐在暴雨中，目光空空地看着远方，仿佛失了魂的人。

    换班的警察带来了便当，他们拿出一份递给他，他仿佛没有知觉的雕像般一动不动。

    警察们叹息着走开了。

    只在对讲机每一次响起的时候，他惊醒般，屏住呼吸听着里边的内容。

    然而，一个小时过去了，庆丰铁矿依然没有任何的消息。

    越来越多的抢险卡车和急救车调往那里，熟悉矿场的警察们议论着说那里保守估计也有一二百人，工棚的位置就在山下……警察们边说边叹息地摇头。

    楚昕乔的身子在暴雨中已经淋到麻木，一颗心也已经失去了任何感觉。

    他眼前晃过的全是尹晓繁的脸。

    她生气时冲他瞪眼的脸，她着急时通红的脸，她亲吻他时羞涩的脸……

    如果知道这一次分开的结果是此生都不会再见到她，他昨晚一定会抛开所有去找她，去告诉她他的决定。

    如果知道这么一去，便会阴阳两隔，他今早在电梯里就会抛开一切，用力地抱紧她，有再多的顾虑，再大的风险，他都不会让她再离开他。

    如果知道从那一刻起，他将会永远地失去她，他宁愿此时一起被掩埋在山石里，一起受险、一起失踪的人是他。

    他不敢去想象山石滚下时的画面，他不敢去想她的脸，每一个和她有关的回忆，都会让他无法呼吸。

    他将脸深深地埋下去，暴雨中，眼泪一重又一重地落下来。

    秦美希别墅。

    连诗雅推开迎上来的管家和用人，径直走到了楼上，用力推开了书房的门。

    秦美希正在翻着几份文件，见连诗雅闯进来，脸上也不见一分惊讶。她将文件放到一边，挥手让管家退下，对着连诗雅款款一笑。

    “我以为我们此生不会再碰面了，我也想索性当一回善良的人，任你去过自己的生活。怎么，楚昕乔不要你了吗？”

    连诗雅将一张照片丢到了她面前，声音冷冷地说道：“这也是你计划中的一部分吗？”

    “慈爱教会？”秦美云抬眸，浅浅一笑，“你错了，只有这个不是我的计划。这是我在诚心地赎罪。”

    “赎罪？为了谁？”

    “一个孩子。”

    连诗雅的心晃了一下，这个恶魔般的女人，真的会因为她当年的走失，而耿耿于怀地自责这么多年吗？

    “一个在我腹中，来不及来到人世的孩子。”秦美云将照片拿起来，走到她面前，“不过我不懂，这张照片里有什么让你怒火冲天来找我的理由。”

    “方聿楠。”

    秦美希的眼神晃了一下。

    “你先收养他，之后又从疗养院救出我，带我去法国，不就是为了让我成为可以制衡他的人吗？这个世界上你到底信任过谁？他在你身边长大，你还一直在提防着他！”

    秦美希下巴微抬，眼神中闪过一丝疑惑。

    “你是想说你什么不知道吗？想说不知道方聿楠他是我的亲哥哥吗？”连诗雅的音量猛地提高，泪水在那一瞬间滑落下来。

    “亲哥哥？你是高恩？”秦美希的嘴角颤了一下，不可置信地看着她。

    连诗雅的眼泪更多地落下来：“放他走，不论你想要什么，冲我来。”她已经认定她和哥哥不过都是秦美希随时会舍弃的棋子。她在来的路子就已经想清楚，不论秦美希的条件是什么，她都会答应，哪怕是杀人放火。她的前半生已经活得如同烂泥，她绝对不会让哥哥的命运也任由秦美希摆布下去。

    秦美希此时内心也正经历着一场震荡。

    当初自己选中连诗雅，从疗养院中带走她，只是因为她是让楚昕乔痛不欲生的女人。自己想留着她，在日后一招击溃楚昕乔。

    却没有想到，这个世界竟然这么小。造化弄人，她一直在帮方聿楠努力寻找的妹妹，竟然就是她狠心训练出来的花蛇。

    “雅雅……”秦美希的心中虽然有了愧意，可她知道这个时候，她不能心慈手软，她苦心策划了十多年的计划，马上就要成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