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一鸣一摇三晃地回到家,已是晚上九点多了,摸到厨房喝了小半瓶老陈醋,脑子清醒了许多,这才想起来在老岳丈家里酗酒滋事,额颅上渗出粒粒细汗来,思前想后,长吁短叹,心里沮丧极了。人活到这份上,真是举步维艰啊。年幼时,他常常听娘一边在煤油灯下纺线,一边絮叨:活人难,难活人,活人难肠得很;活人嘛,就跟竹子一样活节节子哩。他还笑娘浅薄,如今静而思之,羞愧得恨不得自掌 自嘴。人生如竹,某一节顺溜挺直,某一结粗糙弯曲,某一段体无完 肤……当是人生的循环而已。
清晨。小亮拧拧眦眦上学去了,梁小卉用塑料袋装了一个冷花 卷,挟带着余怒愤然离家,将门掼得山响。黄一鸣心里烦躁得像翻滚 的一锅热油,假如不是一副臭皮囊裹着,五脏六腑恐怕早就气冲霄汉了。
忽然听到“笃笃笃”敲门声,音质杂乱无章,急促得如十二道金 牌驾到。这是谁这么价火烧火燎的,急得报丧啊?黄一鸣心里骂道, 嘴里却应声答话,“来了,来了。”然后不紧不慢地打开门,眼睛还没 调整好焦距,迎面扑过来一汉子。黄一鸣心里一激灵,身子趔趔趄趄 着,脚步踉踉跄跄的,双肩还是被来人抱住了。汉子高声说:“你、你还没死啊?我以为再瞅不着你了! ”
黄一鸣心里不高兴了,金城地方邪,想龟鳖就来。可你这人真是混账透顶,给哪个爷们报丧送孝都行,总不至于诅咒我这个大活人嘛!他怒不可遏,猛地一使劲,才把汉子的肉箍儿推搡开,定眼一瞧,乐了,心里的气儿,顿时消失了大半。来人原来是师弟孔守道,早年间两人在一起拜师学戏,粉墨登场,同台演出了好几年戏,情同手足的。孔守道脑子活泛,聪明绝顶,能说会道。打个比方吧,他能言善辩到啥程度?能把死人从墓堂里说活,来陪他谝传聊天;能把猿猴从树上哄下來,给他端茶点烟。上世纪八十年代后半期,秦剧团演出市场日渐萎缩,孔守道耐不住清贫,离职做生意,泥牛人海,几年间音信全无。黄一鸣做梦也没想到,师弟从天而降,猛然给自己一个意想不到的惊喜。他情不自禁地又把孔守道抱在怀里,心里涌起几丝悲伤,问:“你这几年神出鬼没的,死到哪达去了啊?哥把你都想死了哇。”
孔守道眼眶里也湿意绵绵,低头不语,用袖口沾了沾眼窝。黄一鸣让师弟在沙发坐了,从柜子里取出茶叶罐,三个指头撮出些许茶叶,对着玻璃杯子,大拇指和食指小心翼翼地松了松,十余片茶叶,晃晃悠悠地坠人水杯,然后,将为数不多的茶叶又放回茶叶罐。
孔守道看在眼里,心里略有不爽。黄一鸣用开水沏茶,端给孔守道,又去柜中寻翻,找了一阵,似乎没有找见丁点糖果瓜子之类的东西,尴尬地笑笑,坐下来问:“这几年瞅不见你么,在哪里发财啊? ”
孔守道端起茶杯,“噗噗”吹两口,杯中历历可数的茶叶像黄花鱼似的,知趣地退缩到杯边,揶揄道:“我嘛,主要研究十大古老而新兴的行业——吃喝嫖赌抽,坑蒙拐骗偷。哎,师兄,你泡的是藏红花啊?这么金贵的。”
黄一鸣脸颊顿感火辣辣地烧,犹如被人猛抽了几巴掌。孔守道起身踱着方步,在屋内巡视一圈,眉毛蹙成两截蠕动的蚕。他显然已从师兄的局促不安中,捕捉到其经济萧条拮据贫困的准确信息。宛如旧社会戏台上的女伶霓裳虹影,光彩照人,下台來却是破衣褴褛,狼狈不堪。他何尝不晓得,师兄毕竟是角儿,又好面子,心比天高,命比纸薄。于是,唉声叹气道,罢了,罢了,咱再甭落井下石,脚蹬下坡 碌碡了。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还有啥再能言语的,啥也不说了。剪指甲剪得太短,容易伤到肉的。他喝口茶,笑逐颜开地说:“几年不见,师兄果然有进步,见面不再问‘吃毕了么’。”黄一鸣也忍不住笑了,骂道:“你这怂货,尽拿师兄开涮哩。那你给哥指教一下,该咋问吗? ”
孔守道笑嘻嘻地说:“与时倶进嘛——‘你离了吗?’”
黄一鸣张口结舌,仿佛听天书,这驴日的世道!不是我不明白,实在是变幻莫测啊。嗯,毕竟是中国人嘛,讲究的是内敛、含蓄,哪能这么直截了当地打问人家的私密之情哇?他忍不住笑道:“你这臭嘴,一张口就臭气熏天,不怕人家抽你啊? ”
孔守道扬眉吐气道:“老土了吧。过几年再问,恐怕要说‘你离了几回了?’”黄一鸣赶紧截住话题:“甭磨闲牙了。说道一下你这些年来的丰功伟绩,让哥也开开眼吧,啊? ”
孔守道右眉梢微微一跳:“恕我直言,师兄恐怕正面临经济大萧条吧。”
黄一鸣的脸忽地又灼热了,火辣辣地烫。他下意识地抹了一把 脸,低声连连干咳着……既然如此,师弟剌刀见红,捅到心窝上,当 兄长的还有啥顾忌的,哥儿们知己知彼,也用不着遮遮掩掩,甭迷糊 日弄马虎了,干干脆脆把话题挑明了,说:“唉,经年累月,人不敷出,赤字不断,憔悴难对满眼秋啊。”毕,长长的吁一 口气,神色顿时黯淡了几分。
孔守道站起身来,迈着八字步,驴拉磨一样转了几圈,又回到沙发前,重重地坐下去,猛一撞击,沙发里仿佛藏匿着迫击炮,屁股宛若炮弹,咔嚓一声脆响,反冲力将他弹射起來,蹦到三尺以外,他左手安抚着尻蛋子,两眼直勾勾地眨巴着,探照灯般扫描一番,气急败坏地说:“你、你这是沙发,还是弹射椅,啊?! ”
黄一鸣连连打着哈哈腔:“受惊了,咋就把娃惊了。”
孔守道气呼呼地抱怨道:“啥破沙发啊,弹簧都折成这德行,还不趁早把它撇了,还把人吓了一大跳么。”
黄一鸣给师弟茶杯里添加了些开水,开玩笑说:“今晚夕哥把你背上,咱到十字路口给娃叫魂去。”
孔守道环视四周,竟然再没有可坐的椅凳,只得慢慢地坐回原处,身子前倾,好像新提拔的官员晋见上司,谨小慎微,束手束脚,谦虚谨慎得如二八处女。黄一鸣噢了一声, 赶紧从屋里取出一只枕头,妥妥帖帖放置在沙发上,搀扶师弟坐稳当了。孔守道无意中闯荡了一回“军事基地”,复坐,仍心有余悸,端起茶杯,咕咚咚饮了大半杯热茶,方缓过劲儿來,唉声叹气道:“你看你把日子嘛,真过成日子了啊。师兄,再也不能这么价过下去了。你活受罪不说,我瞅着心都累么。”
黄一鸣状若被遗弃多年的苦命孩子,终于找到亲爹亲妈,满腹的苦水儿,哗啦啦倾吐出来,悲不可言:“唉,不如意事常八九,能与人语无二三。有道是,家有万贯家财,不如薄技在身。剧团没戏可演,空有一身功夫,却无使处。我堂堂正正一条汉子,除此之外,有何技艺?扛麻袋下苦,没蛮力气;做买卖赚银子,没本钱;劫舍抢银行,没胆量啊。”
屋子里的气氛,凝滞得仿佛能拧出水來。两人尴尬地坐着,坐着,许久没有说话。孔守道何尝不晓得师兄心里苦焦,日子过得清汤寡水,碗里捞不出几块稠的,牢骚满腹,苦大仇深,当然是可以理解的。他清清嗓门说:“师兄啊,你这几句话,我还真不爱听么。别人瞧不起咱们唱戏的,可以理解。咱自己看不起自己,那可就马尾穿豆腐——没法提了。咱们总算大半个文化人吧,吃的也是文化饭嘛。你又是个全手匠人,能得站下尿哩。”
黄一鸣被逗笑了,嬉笑着骂道: “说着说着,就胡球说哩。我本来就是儿娃子,天生就站下尿尿哩么。”
孔守道摆摆手,说:“甭打岔,说正经哩。你能编剧,会导演,能耐能比赵本山差到哪里去?你又能舞文弄墨,更是声名远播的金城名丑,誉贯西北的秦腔大家。你在秦腔‘好家’心目中的地位,比市长差不了多少的,你应该为此高兴啊。咱金城不缺官僚,不欠政客,一鞭子能吆一大群,商贾经理多如牛毛,破文人、伪学者似叫花子身上的虱子,随手一拨拉,能掉几十个。金城人本来就活得苦涩、郁闷、泼烦、无奈,经济滞后,唯有文化资源却得不到挖掘,有两个糟钱,却都建造伪文物了。唯独剩下不多的像你这样的笑星,还能制造些快乐,让父老乡亲日子过得稍微轻省一些,滋润一点。黄连树下跳舞—— 苦中作乐,也是乐嘛。”
显而易见,黄一鸣被师弟一番话感染了,浠泣不止,情绪一时失控,哽咽道:“师、师弟,你、你真是说、说到我心坎上了哇。”
矫情是矫情的独木桥。眼泪是眼泪的羊肠道。
矫情加眼泪,本是女性阴柔之美内涵与外延的辅佐,屡见不鲜,俏女子倘若用之于妙处,往往能出奇制胜,柳暗花明又一村的。
男人一矫情,二流泪,接踵而来的便是思维的混乱不堪,精神的萎靡不振,如洗脚盆里盛面条,横竖就不是个味儿。
孔守道心里泛起几分鄙夷,几分蔑视,夸奖你是三寸金莲,你倒跟风扬碌碡,还说缠了十几层裹脚布的;牛年马月了,刚一提及个破秦腔,还值得声泪倶下嘛;鸭子过河,鹅再没脑子,扑腾腾下水,跟着游泳总能行吧?难怪道你活得如此这般孽障啊!他审时度势,必须制止演唱这种不合时宜悲喜交集的咏叹调,用手拍一拍师兄颤巍巍的脊背,像伟人一样和蔼可亲地劝慰道:“一切 都会有的,面包会有的,牛大碗也会有的。黎明前的曙光,就在皋兰山顶上了哇。”
黄一鸣泪眼婆娑,消瘦的肩头一抖一抖的,好似燃料耗尽的柴油机。孔守道接着说:“革命尚未成功,同志还须努力。你抬起头来,端端的向前看啊,太阳已经照耀在九曲黄河上了啊。”
会晤的环境太寒酸,寒暄容易滋长颓废与伤感,当务之急是立马转移到一个温馨怡人的场所,方能继续共叙友情。墙上的电子钟响了十二声,孔守道拉扯着黄一鸣,出门走到不远处的君再来西餐厅,两人拣一墙角僻静处坐了,花蝴蝶似的服务员款款飞來,富士苹果般的小圆脸微微一笑:“请问二位先生,你要点什么?”
孔守道眉毛皱了皱,颐指气使,仿佛衣锦还乡的土财主,鼻腔里哼了几声。女服务员不知所措,只好默默无语地站立一旁。孔守道顿顿说:“你们老板是伦敦郊区放羊回来的吧,开西餐厅,不教授你们一些基本礼仪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