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底,盛秋行返回文山市,开着车,载着老太太,带了许多祭品,连铁锹和镰刀都带上了,直奔青翠山而去。
老太太今天穿了一件素色的旗袍,头发梳理的整整齐齐,没有化妆,也没有刻意修饰遮掩,就是坦坦荡荡的露出了她本来的样子。
出了文山市后,老太太就没怎么开过口了,注意力始终放在了窗外,眼睛里深藏着太多太多的感伤。
盛秋行静静的开了会车,觉的这车厢里的气氛有些压抑,便试着寻找聊天的话题,但老太太的情绪始终很平淡,只应声却不接口,即使是盛秋行也没办法把她从那种难受的情绪里拉出来。她与何睿是少年夫妻,互为初恋,在同一个初中读书,在同一个高中做了三年同桌,在同一所大学之内私定终身,一毕业便立即迫不及待的领了证,这辈子大半的时间都待在一起,晨昏相对,共同走过了人生之中最美好的岁月,也携手度过了人生之中字艰难的时光。
在分别之前,从未想过分别。
她曾坚信不疑,那个慈爱儒雅的男人会一直从青丝长发陪伴她走到白发苍苍,她的身体从年轻时起就很差,比起常年有运动习惯的何睿来说,她是孱弱的温室花朵,经不起风吹雨打。
她一直觉得,如果有一天,若有一人先走,必定会是她。
谁又能想到,命运竟是如此安排。
在猝不及防,便将他永远的夺走了。
“姥姥?明年如果我要结婚,你是要坐在观礼台上,等着新娘新郎给你敬茶的。”顿了顿,盛秋行不确定的问,“婚礼仪式的流程是怎样来的?我不是很懂,您知道吗?”
轻巧的一句话,瞬间把老太太的注意力给拉了回来。
她的眼中顿时多了几分神采。
身体坐直,微向前倾,满是期待的问:“秋行,你刚才说什么?你是要结婚吗?”
“我就是随便问问。”盛秋行话锋一转,“您也别太认真。”
“臭小子,你都说出来了,这会儿又让我别认真,存心耍你姥姥呢是吧?”老太太的眼底染了几分薄怒。
“您可是把话说的太严重了些,我这不是提起来,想问问您的意见嘛,只是看您一直在走神,不是很在意的样子,我还是暂时别提没影的事儿,免得惹您心里边不痛快,那样子可是不孝顺喽。”
一听这话,老太太的精神气儿果然又恢复了些。
她恼火的透过后视镜瞪着盛秋行:“你这孩子,什么时候开始变贫了呢?还逗老太太玩是吧?你再不好好说话,我真要生气了。”
盛秋行闷笑,顺手从座椅上拿了一只丑橘,递过去给老太太。
“您先吃一个甜甜嘴,听我慢慢给您解释。”
老太太当然是不会真的生气。
盛秋行为什么要这么做,她多少心里边是有数的。
这孩子是担心她过度沉浸在忧伤里没法自拔,所以在刻意哄她开心呢。
既然如此,她的心里边虽然还是在纠扯着疼,却依然要努力的撑出笑容,把注意力转到其他地方去。
比如:盛秋行的婚事。
“我今天站在镜子前,忽然发现自己长了一根白头发,喏,就在右耳朵边上,我没拔,不信您看看。”
老太太凑过去一看,可不是么。
周围头发又黑又茂密,唯独存在着的那根白发,闪闪发亮,特别扎眼。
“所以我就想啊,我已经不年轻了,连白头发都长了,也该暂时将注意力从事业上抽出一些来,关注一下人生的大事。”他似笑非笑的瞥了老太太一眼,“如果早早结婚生娃,姥姥的身体还健康有活力呢,帮忙看着小重孙,完全没有问题。”
一听这话,老太太的笑容又转深了不少。
“你都打算生小娃娃了?很好很好,这件事是非常正确的了。钱财、地位毕竟是身外物,赚多少都不算多,总有更高更难以完成的目标摆在前方,你如果医生都奔着追名逐利去,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噢。但是早点结婚,组成一个家庭,多填几个小家庭成员,这就有意义多了。”老太太掰开橘子,连吃了半个,甜的眼睛都亮了,才继续往下说:“秋行啊,你要娶的人是洛小姐,还是顾小姐?”
盛秋行:……
“怎么?不方便说?还没考虑好?”
盛秋行轻咳:“都不是,是很意外您会问这个问题,我刚才仔细的回想,是否这段时间以来,有言行上的不恰当,才会让您产生了这样子的不确定。”
“倒也不是。”老太太摇头,“我知道,你心里边想要娶的人是那位顾小姐,但选择伴侣成家是一辈子的事,顾小姐的确是个不错的女孩子,宜家宜室,就是太过温柔可爱了些,我看哪,你也不要把一下子把洛小姐给推出老远去,多方面考虑,重点权衡,这个时候多斟酌些,总好过婚后的不和睦,这一生,其实比你想还要漫长许多,你的幸福,更多还是取决于与你关系最亲密的妻子是否合适,这是一位过来人的经验,也是作为长辈的劝告,当然,最终是要选谁,我不会干涉。”
盛秋行久久没说话。
其实类似的话,老太太明里暗里已经表达过几次了。
只是像这样清清楚楚的当面说出来,还是第一次。
这也意味着,在他打算结婚的这件事上,老太太一直是有自己的立场在。
“姥姥,顾小遥是哪里做的不好,惹您不开心了?”盛秋行疑惑的问。
“那孩子一直做的很好。”老太太长叹了口气,“但是,人这辈子总要遭遇上几场大大小小的变故,一个坚强有能力的伴侣,会在那种变故来临时,释放出强大的能量,陪伴你度过难关。顾小姐这种,与我有些相似,平时交往必定是极其舒服的,她身上有种温暖的感觉,相处不累,可真的有事需要一起面对时,或许挡在最前的人永远都只有你,她是接受保护的一方,能做的事实在有限。”
老太太是在说顾小遥,何尝不是在反省自己。
那一年,当何睿在她面前倒下去,她曾经多方奔走,想要为丈夫做些什么,更想拥有强大的能量,去保护身在危机之中的何睿,然而忙了许久,她感觉自己已耗尽全力,实际上能做的事却并不很多。更多时候,她以泪洗面,一遍遍的乞求着命运的转机来到,甚至还去拜了神佛,连虚无缥缈的力量都不想放弃。
可这些,又有什么用呢?
她最终并没有真正为何睿做什么,一场悲剧,就在她眼前发生,那个她深爱着的丈夫,终究是永远的离开了。
“姥姥?”盛秋行抽了几张纸巾,递了过去。
老太太道了谢,用纸巾轻轻蘸着眼角,将那些潮湿全都抹去了。
“当年如果我能更有能力一些,或许……”
盛秋行打断了她:“现在就有一个机会,能替姥爷做一点事,您愿意做吗?”
老太太愣了愣:“孩子,你在说什么?我不懂。”
“我要您,起诉郑鹤荣,告他是南城宇顺投资有限公司的真实幕后持股人和实际操控者,告他是当年非法募集资金案的主谋,告他将所有所犯罪行全都推给了何睿教授,让何睿教授一人承担起了罪责。”
盛秋行的声音平淡,听不出一丝火气。
事到如今,他的个人情绪仿佛完全消失掉了。
老太太吃惊的看了他一眼,半天说不出话来。
车子在高速公路上疾驰,盛秋行给她足够的时间,让她消化掉刚刚接收到的信息。
“姥姥,这个世界上会有无缘无故的恨,但绝不会有无缘无故的爱,当年郑鹤荣凭着一句崇拜姥爷的学识和人品,便逐渐的深入到了你们的生活里,用几份几乎算得上是白送的合同,来取得了信任,后边一起开公司,一起赚大钱,难道这些事,您真的从来都没有怀疑过其中是有问题吗?”
老太太屏住了呼吸。
没开口,但她的神情一直都在变化,显然对这样的追问,并非是无动于衷。
“我不相信,您真的真的一点察觉都没有,更不觉的,您会对一个人无条件信任到那么多疑点摆在了面前,依然不肯去关注,还一个劲儿的认为对方是好人。那么,事出反常,其中就必然有些内情,姥姥,您有顾虑的,对吗?”
老太太脸上的表情完全绷紧了。
她依然没有回答,但却是眼神诧异的看着盛秋行的背影。
这个孩子是她从小带到大,一点一点看着他成长起来的。她当然知道盛秋行是极为优秀的男人,他是知名大律师,名下也有投资别的产业,在同龄人之中是绝对领先的佼佼者,但或许是因为盛秋行在她面前一直是*的、温和的,他对她更多是温情的感觉,就像个从未长大的孩子,见到长辈会习惯性放下了所有棱角,而回归他最初的模样。
像此刻这般咄咄逼人的追问,在老太太的记忆里并没有几次。
她恍惚的想起,话题的最开始好像是在聊盛秋行的婚事,怎么话锋一转,就到了郑鹤荣那里?
“您一直没有告诉我,当年姥爷和郑鹤荣的海天投资公司签署的那几份合同,所赚的钱去了哪里?您从南城离开时,什么都没来得及拿,只有一箱衣服,六千块钱的现金,而除此之外,就没有其他了。那些钱呢?去了哪里?姥爷被查封的账户里,余额只有一万多,家里的联名账户内,也只有几千块,姥姥,您和姥爷的经济状况从账面上来看是相当的拮据,如果认真的算起姥爷和您在两年内的收入,不应该会是如此。”
老太太紧了紧衣服:“孩子……”
“我给您一个正式的交代,我是告定了郑鹤荣,但若是直接了当我不符合被告的条件,所以希望是以您的名义去起诉,当然,您也可以不同意,拒绝我的建议,那我还是会找到其他办法,让他承担起该承担的责任,付出该付出的代价,最多只是迂回些,麻烦些,我想是没什么的。”
老太太的话,全都被堵在了口中,吐不出来,咽不下去,别提多难受了。
盛秋行一反常态,并没有像平时那样子纵容着老太太的任何行为,他单手开着车,脸色很差,表情极冷。
车子里,死寂一片。
老太太没话找话:“顾小姐这次怎么没有跟你一起回来呢?她很忙吗?”
“是。”